和許多明清誌怪集一樣,《閱微草堂筆記》並不是一部輕鬆成就的作品。當文人們在現實中受挫,往往願意轉向那些看似美好又虛無縹緲的事物。銅牙鐵齒紀曉嵐也並不是如電視劇上的光輝形象般一直那麼備受皇帝寵愛、拿把扇子談笑風生的,在他漫長的公務員生涯裏,曾有三年被貶到烏魯木齊。這兒天高皇帝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紀曉嵐懷裏抱著咩咩叫的羊羔兒,著實體會了一把“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淒美意境。而此書就是當時寫成的,怪不得本書裏的故事涵蓋大江南北,也虧了這次流放,我們才能有幸了解烏魯木齊、伊犁等邊牧之地的誌怪故事,這實在是很難得的。
《閱微草堂筆記》與袁枚的《子不語》齊名,在筆者看來,這兩部都是誌怪裏的大部頭,尤其是《子不語》,厚得能當磚頭砸人,但紀曉嵐筆下的故事顯得更為雅致,雖然總帶著一股文人的憤世嫉俗和窮酸味兒。袁枚是南方人,紀曉嵐是北方人,北方總是有很多狐狸,因此他的故事裏有許多狐狸,而就連他筆下的狐狸也是那麼有風度,讓人喜歡。
紀曉嵐從烏魯木齊被召回中央,後來畢生精力都放在了《四庫全書》的編纂工作上。這部誌怪和這套官方書籍,就是他此生給中國文學最大的貢獻了。
丁亥春,餘攜家至京師,因虎坊橋舊宅未贖,權往錢香樹先生空宅中。雲樓上亦有狐居,但扃鎖雜物,人不輕上。餘戲粘一詩與壁曰:草草移家偶遇君,一樓上下且平分,耽詩自是書生癖,徹夜吟哦厭莫聞。一日,姬人啟鎖取物,急呼怪事,餘走視之,則地板塵上,滿畫荷花,莖葉苕亭,具有筆致。因以紙筆置幾上,又粘一詩與壁曰:仙人果是好樓居,文采風流我不如,新得吳箋三十幅,可能一一畫芙蕖?越數日啟視,竟不舉筆。以告裘文達公,公笑曰:錢香樹家狐,固應稍雅。
紀曉嵐還記得搬到京城錢香樹先生家空宅暫住的那段日子,柳枝由淡淡的鵝黃抽出蓮花池般的碧綠,預示著京城的春天來到。
閣樓上是儲物間,輕易不讓人接近,平常總是緊鎖房門,據說住著狐仙。
既然來當了人家鄰居,總要打個招呼,於是某個風和日麗的午後,紀曉嵐偷偷在牆上貼了一首小詩,意思是,有幸搬到大仙家樓下,還請多多關照,我是個書呆子,半夜吟詩吵到大仙請勿見怪啊!
每一個美麗傳說裏的狐仙愛上的都是書呆子,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可想而知紀曉嵐是怎麼滿懷著粉色的心情貼上了這首詩然後怎麼朝朝暮暮等待著被狐仙臨幸。
事情過了很久,有一天,女眷去取東西,在樓上大喊道:“快來看呀!快來看……”
紀曉嵐登樓一看,樂了,平日積滿灰塵的地板上竟畫滿了荷花,莖葉高聳,筆觸精致,不愧是狐仙的畫,頗有大師風範呀!
於是紀曉嵐在樓上放了幾副紙筆,又在牆上粘了一首詩,想請狐仙作畫。
過了幾天上樓一看,紙筆依舊,當然了,大仙就是大仙,怎麼能那麼輕易為個凡夫俗子作畫呢?
在東北,狐仙們被農人們供奉在家裏,作為家族的守護神,就如之前在很多故事裏所看到的,它們騙吃騙喝,騎著黃狗口裏駕駕駕地穿梭在森林古墓旁的小徑上,役使刺蝟們給它們紮棗子,找老鼠來演戲給它們看,勾搭隔壁村農人清秀的少年,過著悠閑的鄉下生活。而在京城文人的筆下,狐仙們卻從農村來到城市,成了最博學多才的書生,它們擁有高尚的情操和有品位的愛好,它們賞花、步月,書畫全能,風韻絕倫,一如理想中的完美伴侶,築起大山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彈琴它能給你伴舞,你唱歌它能給你吹簫……
看來即使在狐仙界,受教育依舊是重要的,師資力量的不平衡造成了它們水平的差距,它們之中既有村姑、流氓,也有高貴的王子和女神,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環境依舊是重要的。
所以,當紀曉嵐把這事跟裘文達公說了,裘文達公笑著說:“錢香樹家的狐仙嘛,肯定是比較風雅啦!”
董曲江遊京師時,與一友同寓,非其侶也,姑省宿食之貲雲爾。友征逐富貴,多外宿。曲江獨睡齋中,夜或聞翻動書冊,摩弄器玩聲。知京師多狐,弗怪也。一夜以未成詩稿置幾上,乃似聞吟哦聲,問之弗答,比曉視之,稿上已圈點數句矣。然屢呼之,終不應。至友歸寓,則竟夕寂然,友頗自詫有祿相,故邪不敢幹。偶日照李慶子借宿,酒闌以後,曲江與友皆就寢。李乘月散步空圃,見一翁攜童子立樹下。心知是狐,翳身竊睨其所為。童子曰:寒甚且歸房。翁搖首曰:董公同室固不礙,此君俗氣逼人,那可共處。寧且坐淒風冷月間耳。李後泄其語於他友,遂漸為其人所聞。銜李次骨,竟為所排擠,狼狽負笈返。
從前,有一位北漂的青年董曲江,為了省點錢,和一個朋友合租。而這個並不熟稔的朋友開始被京城彌漫著的王霸之氣迷惑,常常忙於應酬,夜不歸宿,這是董曲江獨眠的開始。
一個人睡在書齋讓月光灑在肚皮上本是最為清淨而愜意的事,然而迷蒙中卻常有翻書聲和把玩器物之聲觸動他夜晚放鬆的神經。
早就聽說京城多狐仙,果然如此。
董曲江掀了掀眼皮,沉沉睡去。
某月夜,董公子詩興大發,寫了一半放在矮桌上。這天夜裏,睡夢中似乎聽見有人在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