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家人和小姨娘還有黃家姐妹,一共七個人,一頓年夜飯就聽我姐唧唧喳喳講她大學的事情,她同學的事情,她男朋友的事情。
黃家妹妹還是那樣不愛說話,低著頭,一顆米一顆米的數好了往嘴裏送。
黃家姐姐卻似乎有點憂鬱,眼神飄忽,不在飯桌上,也不在電視上。
小姨娘也不說話,一邊吃一邊看著她那本有著複雜符號的書,當時的我隻知道書名叫做《解析幾何》。
黃家妹妹一直有點弓著背走路,現在把頭低的越來越低了,還縮著肩膀,看起來還沒有六年級的時候高。盡管如此,我還是知道有兩隻小白兔在她懷裏蹦蹦跳跳。我在五年級的時候胸部感覺有些脹痛,後來鼓了兩個小腫塊就漸漸的不疼了。因為不嚴重也沒敢告訴阿媽。上體育課的時候,還被跟黃家妹妹一樣弓背縮肩的女同學實實在在的羨慕了一番。那時覺得身體有這樣的變化是很難為情的,女同學私底下有時會討論怎麼才能弄小一點。
隨著男女同學身體差異越來越明顯,很多本來很正常的事情變得曖昧起來。比方,一般不能跟男同學說話。誰要是跨越了這種無形的界限,同學之間就會很快傳開誰跟誰在談戀愛這樣的流言。這些事情似乎是在一夜之間懂了,其實又什麼都沒有懂。
班上年紀長的一些男孩聚在一起的話題除了打遊戲機,還多了一個叫做“呂家橋”的地名。我知道呂家橋那裏有個大的小商品市場,賣的東西都很便宜。每年快到元旦的時候,我都會跟阿媽要點錢去買點漂亮的賀年片寫給要好的同學。
那一天放學以後,我和黃家妹妹一起坐車去到呂家橋,買完賀年片又吃了小吃,天就慢慢黑下來了。華燈初上,往車站走的路上,我看見黃家姐姐匆匆忙忙進了一所房子,房子裏麵還有些打扮不一樣的女人。我相信黃家妹妹也看見了,因為自打那天以後,她就再也不跟我一起回家了,也再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
回家後,我悄悄的告訴阿媽,黃家姐姐不是在紡織廠上班,而是在呂家橋上班,那裏還有打扮的像年畫裏麵舊上海女人一樣花枝招展的女人。
阿媽正拿著雞毛撣子撣屋梁上的灰,聽見我說的話,順手拿雞毛撣子對準我的屁股就抽了一下,疼得我直跳。阿媽叫我不準亂說,跟誰也不許講,以後也再不許去呂家橋了。
我後來想,阿媽是不是老早就知道黃家姐姐在做那種事情,卻沒有把她們趕走。要知道假如被鄰居知道了,即使隻是房客,也是要連阿爸阿媽都會被指指戳戳的。
小姨娘複習了一年多,就真的考上了北大圖書館專業。兩年之後,小姨娘又以當時的高分通過了現在幾乎家喻戶曉而那時還沒有多少人知道的托福考試,去了美國。現在已經有三個小孩的小姨娘在美國一家私立大學當圖書館館長。我家後來住的房子就是小姨娘資助買的,她說是報阿爸阿媽的恩,當年如果沒有阿爸阿媽幫她也就沒有現在的她。
我還記得小姨娘是從我家去的虹口老機場。走的那天阿媽沒有去機場送她,隻有阿爸去送了她。她也沒有多少行李,全身上下最值錢的除了那張機票就是阿媽給她的一塊包著一百多美金的真絲手帕。當時的美元對人民幣的彙率大概隻有1:4,然而這幾百塊錢也是阿媽省吃儉用才存下的。阿媽那天坐在床上抹了好久的眼淚,她大概以為從那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小姨娘了。不過那時誰能說將來就一定還能見麵,誰又敢想象現在出國一趟如此簡單。
小姨娘走了以後,黃家姐姐有時會朝著大門口發呆,眼裏有著很複雜的內容,是那時的我不能夠解讀的。我卻沒有來由的堅信,黃家姐姐是很想繼續上學的。
我一直覺得我們這一代大概是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的見證,比我小幾歲的孩子可能並不記得那麼多。但是春風也有沒吹到的地方,比如我家。阿爸的工資是什麼時候從十幾塊變成一百多塊的,我也不記得了。總之,阿爸工資多拿了,我家卻沒有變得富裕起來,因為物價漲得還要快。阿媽就經常叨念著“什麼都漲,就是儂阿爸的工資不漲”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