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夜雪葬(一)(1 / 3)

“楊涵柏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過來時,外頭已經暮色籠罩。

映入眼中的,是牆上掛著的九麵玉牌,雕刻著蘭草和靈芝的花紋——那是今年已經收回的回天令吧?藥師穀一年隻發出十枚回天令,隻肯高價看十個病人,於是這個玉牌就成了武林裏人人爭奪的免死金牌。

不過看樣子,今年的十個也都已經看得差不多了。

他想轉頭,然而脖子痛得折斷一般。眼角隻瞟到雪鷂正站在架子上垂著頭打瞌睡,銀燈上燒著一套細細的針,一旁的銀吊子裏藥香翻騰,馥鬱而濃烈。

他忽然覺得安心。

那樣熟悉的氛圍,是八年來不停止的奔波和搏殺裏,唯一可以停靠的港灣。

“真是耐揍呢。”睜開眼睛的刹那,第一時間聽到了一句熟悉的冷嘲。

他很是費力地轉過頭,看到燒得火紅的針轉動在紫衣女子纖細的手裏,靈活自如。

嗬嗬,薛紫夏……一瞬間,他唇邊露出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笑意。

那個女子挑起眉梢,一邊挑選著適合的針,一邊尤自抽空譏誚:“我說,你是不是賴上了這裏,想繼續以身抵債啊?十萬一次的診金,你欠了我六次了。”

死女人。他動了動嘴,想反唇相譏,然而喉嚨裏隻能發出枯澀的單音。

“哦,我忘了告訴你,剛給你喝了九花聚氣丹,藥性幹烈,隻怕一時半會沒法說話。”薛紫夜看著包得如同粽子一樣的人在榻上不甘地瞪眼,浮出譏誚的笑意,“乖乖的給我閉嘴。等下可是很痛的。”

該死的女人。

他望著她手上一套二十四支在燈上淬過的銀針,不自禁喉頭咕嚕了一下。

“怕了吧?”注意到他下意識的動作,她笑得越發開心。

沒有任何提醒和征兆,她一個轉身坐到了他麵前,雙手齊出,一把二十四支銀針幾乎同一時間閃電般地刺入他各處關節之中!她甚至沒有仔細看上一眼,卻已快速無倫地把二十幾支針毫發不差地刺入穴中。

其出手之快,認穴之準,令人歎為觀止。

那種襲擊全身的劇痛讓他忍不住脫口大叫,然而一塊布巾及時地塞入了他嘴裏。

“別大呼小叫,驚嚇了其他病人。”她冷冷道,用手緩緩撚動銀針,調節著針刺入的深度與方位,直到他銜著布巾嗯嗯哦哦地叫到全身出汗才放下了手:“穴封好了。我先給你的臉換一下藥,等下再來包紮你那一身的窟窿。”

劇痛過去,全身輕鬆許多,楊涵柏努力地想吐出塞到嘴裏的布,眼睛跟著她轉。

奇怪,臉上……好像沒什麼大傷吧?不過是擦破了少許而已。

“喂,不要不服氣。身體哪有臉重要?”看出了他眼睛裏的疑問,薛紫夏拍了拍他的臉頰,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老實說,你欠了我多少診金啦?隻有一麵回天令,卻來看了八年的病——如果不是我看在你這張臉還有些可取,早一腳把你踢出去了。”

她一邊嘮叨,一邊拆開他臉上的繃帶。手指沾了一片綠色的藥膏,俯身過來仔仔細細地抹著,仿佛修護著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

他盯著咫尺上方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勃然大怒。

“咦,這算是什麼眼神哪?”她敷好了藥,拍了拍他的臉,根本不理會他憤怒的眼神,對外麵揚聲吩咐:“小綠!準備熱水和綁帶!對了,還有麻藥!要開始堵窟窿了。”

“馬上來!”小綠在外間應了一句。

“死?女?人。”他終於用舌頭頂出了塞在嘴裏的那塊布,喘息著,一字一字,“那麼凶。今年……今年一定也還沒嫁掉吧?”

“砰!”毫不猶豫地,一個藥枕砸上了他剛敷好藥的臉。

“再說一遍看看?”薛紫夏摸著剛拔出的一把銀針,冷笑。

“咕嚕。”架子上的雪鷂被驚醒了,黑豆一樣的眼睛一轉,嘲笑似地叫了一聲。

“沒良心的扁毛畜生。”他被那一擊打得頭昏腦脹,一刹被她的氣勢壓住,居然沒敢立時反擊,隻是喃喃地咒罵那隻雪鷂,“明天就拔了你的毛!”

“咕嚕。”雪鷂發出了更響亮的嘲笑聲,飛落在薛紫夏肩上。

“小姐,準備好了!”外間裏,小綠叫了一聲,拿了一個盤子托著大卷的繃帶和藥物進來,另外四個侍女合力端進一個大木桶,放到了房子裏,熱氣騰騰。

“嗯。”薛紫夏揮揮手,趕走了肩上那隻鳥,“那準備開始吧。”

啊……又要開始被這群女人圍觀了麼?他心裏想著,有些自嘲。

八年來,至少有四年他都享受到了這種待遇吧?

薛紫夏走到病榻旁,掀開了被子,看著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綁帶,眼神沒有了方才前的調侃:“紅兒,你帶著柳兒,紫兒,陽兒過來,給我看好了——這一次需要非常小心,上下共有大傷三處,小傷七十七處,任何一處都不能有誤。”

“是!”侍女們齊齊回答。

他太熟悉這種療程了……,薛紫夏教出來的幾個侍女個個身懷絕技,在替人治療外傷的時候,動作整齊得如同一個人長了八隻手:一隻手剛切開傷口,另外幾隻手就立刻開始挖出碎片、接合血脈、清洗傷口、縫合包紮。

往往隻是一瞬間,病人都沒來得及失血,傷口就處理完畢了。

可是……今天他的傷太多了。八隻手,隻怕也來不及吧?

然而剛想到這裏,他的神智就開始慢慢模糊。

“麻藥的藥力開始發揮了。”陽兒將藥喂入他口中,細心地觀察著他瞳孔的反應。

“那麼,開始吧。”

薛紫夏手裏拈著一根尖利的銀針,眼神冷定,如逆轉生死的神。

……

那樣長……那樣長的夢。

最可怕的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無邊無際的深黑色裏,有人在歡笑著奔跑。那是一個紅衣的女孩子,一邊回頭一邊奔跑,帶著讓他魂牽夢縈的笑容:“笨蛋,來抓我啊……抓到了我就嫁給你!”

他想追上去,卻無法動彈,身體仿佛被釘住。

於是,她跑的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他再也抓不到那個精靈似的女孩兒了。

“求求你,放過重華,放過我們吧!”在他遠行前,那個女子滿臉淚痕的哀求。

“我真希望從來不認識你。”披麻戴孝的少婦摟著孩子,冷漠的一字字,“凶手。我的一生都被你毀了!”

每一個字落下,他心口就冒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劍,體無完膚。

舒樂……舒樂……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他想大呼,卻叫不出聲音。

怎麼還不醒?怎麼還不醒!這樣的折磨,還要持續多久?

“咦,小姐,你看他怎麼了?”小綠注意到了泡在木桶藥湯裏的人忽然呼吸轉急,臉色蒼白,頭上沁出了細密的冷汗,脖子急切的轉來轉去,眼睛緊閉,身體不斷發抖。

“出了什麼問題?”紅兒嚇壞了,連忙探了探藥水——桶裏的白藥生肌散是她配的。

薛紫夏卻隻是輕輕搖頭,將手搭在桶裏人的額頭。

“沒事。”她道,“隻是在做夢。”

隻是在做夢——如果夢境也可以殺人的話。這個全身是傷泡在藥裏的人,全身在微微發抖,臉上的表情仿佛有無數話要說,卻被扼住了咽喉。

“舒樂……舒樂……”他急切的想說什麼,卻隻是反複的喃喃地念著那個名字。

她歎息了一聲:看來,令他一直以來如此痛苦的,依然還是那個女人。

——蒼舒樂。

離她上一次見到那個女人,已然八年。

八年前,她正式繼承藥師穀,立下了規矩:憑回天令,一年隻看十個病人。

那年冬天,楊涵柏風塵仆仆地抱著玉兒,和那個絕色麗人來到漠河旁的藥師穀裏,拿出了一麵回天令,求她救那個未滿周歲的孩子。當時他自己傷得也很重——不知道是擊退了多少強敵,才獲得了這一麵江湖中人人想擁有的免死金牌。

兩個人的表情都是那麼急切,幾乎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來換孩子的命。她給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搭過脈,剛一為難地搖頭,那兩個人一齊跪倒在門外。

那時候,她還以為他們是玉兒的父母。

整整冥思苦想了一個月,她還是無法治愈那個孩子的病,隻好將回天令退給了他們。然而抵不過對方的苦苦哀求,她勉強開出了一張藥方。然後,眼前的這個男子就開始了長達八年的浪跡和奔波。

八年來,她一次次看到他拿著藥材返回,滿身是血地在她麵前倒下。

她原以為他會中途放棄——因為畢竟沒有人會為了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賭上了自己的性命,一次次的往返於刀鋒之上,去湊齊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藥方。

然而,她錯了。

為什麼呢?……她搖了搖頭,有些茫然,卻感覺到手底下的人還在劇烈發抖。

“舒樂……不是、不是這樣的!”那個人發出了昏亂而急切的低語。

不是怎樣的呢?都已經八年了,其中就算是有什麼曲折,也該說清楚了吧?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把自己弄得這樣呢?她搖了搖頭,忽然看到有淚水從對方緊閉的眼角沁出,不由微微一驚:這,是那個一貫散漫厚顏的人,清醒時絕不會有的表情。

她歎了口氣:是該叫醒他了。

“喂,楊涵柏……醒醒。”她將手按在他靈台上,有節奏地拍擊著,將內力柔和地透入,輕聲附耳叫著他的名字,“醒醒。”

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仿佛被從噩夢裏叫醒。

“嘩”,水花激烈地湧起,濕而熱的手忽然緊緊拉住了她,幾乎將她拉到水中。

“幹什麼?”她嚇了一跳,正待發作,卻看到對方甚至還沒睜開眼睛,不由一怔。

那個人還處於噩夢的餘波裏,來不及睜開眼,就下意識地抓住了可以抓住的東西。他抓得如此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著最後一根稻草。她終究沒有發作,隻是任他握著自己的手,感覺他的呼吸漸漸平定,身上的顫栗也開始停止,仿佛那個漫長的噩夢終於過去。

有誰在叫他……黑暗的盡頭,有誰在叫他,寧靜而溫柔。

“呃……”楊涵柏長長吐了一口氣,視線漸漸清晰:蒸騰的湯藥熱氣裏,浮著一張臉,正在俯身看著他。很美麗的女子——好像有點眼熟?

“呃?”他忽然清醒了,脫口,“怎麼是你?”

發現自己居然緊握著那個凶惡女人的手,他嚇了一跳,忙不迭甩開,生怕對方又要動手打人,想扶著桶壁立刻跳出去,卻忽地一怔——

雙手,居然已經可以動了?

“披了袍子再給我出來,”他扶著木桶發呆,直到一條布巾被扔到臉上,薛紫夏冷冷道,“這裏可都是女的。”

眾侍女紅著臉,都側過頭吃吃地笑。

“你們這些死丫頭,笑什麼?”薛紫夏啐了一口,轉頭罵,“有空躲在這裏看笑話,還不給我去秋之苑看著那邊的病人!仔細我敲斷你的腿!”

眾侍女噤若寒蟬,都手忙腳亂連忙收拾了藥箱一溜煙躲了出去。

在她罵完人轉頭回來,楊涵柏已飛速披好了長袍跳了出來,躺回了榻上。然而畢竟受過那樣重的傷,動作幅度一大就扯動了傷口,不由痛得齜牙咧嘴。

“讓我看看。”薛紫夏麵無表情地坐到榻邊,扯開他的袍子。

治療很成功。傷口在藥力催促下開始長出嫩紅色的新肉,幾個縫合的大口子裏也不見血再流出。她舉起手指一處處按壓著,一寸寸地檢查體內是否尚有淤血未曾散去——這一回他傷得非同小可,不同往日可以隨意打發。

“唉。”楊涵柏忍不住歎了口氣。

薛紫夏白了他一眼:“又怎麼了?”

“這樣又看又摸,如果我是女人,你不負責我就去死。”楊涵柏恢複了平日一貫的不正經,涎著臉湊過來,“怎麼樣啊,反正我還欠你幾十萬診金,不如以身抵債?你這樣又凶又貪財的女人,除了我也沒人敢要了。”

薛紫夏臉色不變,冷冷:“我不認為你值那麼多錢。”

“……”楊涵柏頓時氣結。

“好了。”片刻複查完畢,她替他扯上被子,淡淡吩咐,“胸口的傷還需要再針灸一次,別的已無大礙。等我開幾貼補血養氣的藥,歇一兩個月,也就差不多了。”

“一兩個月?”他卻變了臉色,一下子坐了起來,“那可來不及!”

薛紫夏詫異地轉頭看他。

“玉兒身體越來越差,近一個月全靠用人參吊著氣,已經等不得了!”他喃喃道,忽地抬起頭看著她,“龍血珠我已經找到,這一下,藥方上的五味藥材全齊了,你應該可以煉製出丹藥了吧?”

“啊?”她一驚,仿佛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哦,是、是的……是齊了。”

居然真的給他找齊了!

大鶴派鬼牙湖底下的七葉明芝煉成的七葉靈芝草還丹,東海山飛雪宮的九燕含丁散,喪魂山絕壁的紫色彼岸花,千山塔中的金剛不滅回元丹,還有陳天耀傳下的極其稀少的九葉靈芝草還丹——隨便哪一種,都是驚世駭俗的至寶,讓全武林的人都為之瘋狂爭奪。

而這個人……居然在八年內走遍天下,一樣一樣都拿到手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支持著他這樣不顧一切的去拚搶去爭奪?

“那麼,能否麻煩姑娘盡快煉製出來?”他在榻上坐起,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一禮,臉上殊無玩笑意味,“我答應了舒樂,要在一個月拿著藥內返回簷雪城去。”

“這個……”她從袖中摸出了那顆靈芝珠,卻不知如何措辭,“其實,我一直想對你說:沫兒的那種病,我……”

“求求你。”他卻仿佛怕她說出什麼不好的話,立刻抬起頭望著她,輕聲,“求求你了……如果連你都救不了他,玉兒就死定了。都已經八年,就快成功了!”

她握緊了那顆珠子,從胸臆中吐出了無聲的歎息。

仿佛服輸了,她坐到了醫案前,提筆開始書寫藥方,楊涵柏在一邊陪笑:“等你治好了沫兒的病,我一定慢慢還了欠你的診金……我一向說話算話。你沒去過中原,所以不知道靈劍山莊的七公子,除了人帥劍法好外,信用也是有口皆碑的啊。”

她寫著藥方,眉頭卻微微蹙起,不知有無聽到。

“不過,雖然又凶又愛錢,但你的醫術實在是很好……”他開始恭維她。

她將筆擱下,想了想,又猛地撕掉,開始寫第二張。

“我知道你要價高,是為了養活一穀的人——她們都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或是孤兒吧?”他卻繼續說,眼裏沒有了玩笑意味,“我也知道你雖然對武林大豪們收十萬的診金,可平日卻一直都在給周圍村子裏的百姓送藥治病——別看你這樣凶,其實你……”

她的筆尖終於頓住,在燈下抬眼看了看那個絮絮叨叨的人,有些詫異。

——這些事,他怎生知道?

“你好好養傷,”最終,她隻是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我會設法。”

楊涵柏長長舒了一口氣,頹然落回了被褥中。

畢竟是受了那樣重的傷,此刻內心一鬆懈,便覺得再也支持不住。他躺在病榻上,感覺四肢百骸都痛得發抖,卻撐著做出一個憊懶的笑:“哎,我還知道,你那樣挑剔病人長相,一定是因為你的那個情郎也長得……哎啊!”

一枚銀針釘在了他的昏睡穴上,微微顫動。

“就算是好話,”薛紫夏麵沉如水,冷冷,“也會言多必失。”

楊涵柏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嘴角動了動,仿佛想說什麼,眼皮終於不可抗拒地沉沉墜落。

“唉……”望著昏睡過去的傷者,她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歎息,俯身為他蓋上毯子,喃喃,“八年了,那樣的拚命……可是,值得麼?”

從八年前他們兩人抱著孩子來到藥師穀,她就看出來了:

那個女人,其實是恨他的。

值得麼?——她一直很想問這人一句,然而,總是被他憊懶的調侃打岔,無法出口。那樣聰明的人,或許他自己心裏,一開始就已經知道。

離開冬館,沙漏已經到了四更時分。

小綠她們已經被打發去了秋苑,館裏其他丫頭都睡下了,她沒有驚動,就自己一個人提了一盞風燈,沿著冷泉慢慢走去。

極北的黃泉河,長年寒冷。然而藥師穀裏卻有熱泉湧出,是故來到此處隱居的師祖也因地製宜,按地麵氣溫不同,分別設了春夏秋冬四館,種植各種珍稀草藥。然而靠近穀口的冬之館還是相當冷的,平日她輕易不肯來。

迎著黃泉河裏吹來的風,她微微打了個哆嗦。

冷月掛在頭頂,映照著滿穀的白雪,隱約浮動著白梅的香氣。

不知不覺,她沿著冷泉來到了靜水湖邊。這個湖是冷泉和熱泉交彙而成,所以一半的水麵上熱氣嫋嫋,另一半卻結著厚厚的冰。

那種不可遏止的思念再度排山倒海而來,她再也忍不住,提燈往著湖上奔去。踩著冰層來到了湖心,將風燈放到一邊,顫抖著深深俯下身去,凝視著冰下:那個人還在水裏靜靜的沉睡,寧靜而蒼白,十幾年不變。

雪葬……雪葬……你知道麼?今天,有人說起了你。

他說你一定很好看。

如果你活到了現在,一定比世上所有男子都好看吧?

可惜,你總是一直一直的睡在冰層下麵,無論我怎麼叫你都不答應。我學了那麼多的醫術,救活了那麼多的人,卻不能叫醒你。

她喃喃對著冰封的湖麵說話,淚水終於止不住地從眼裏連串墜落。

雖然師傅對她進行過平複和安撫,有些過於慘烈的記憶已然淡去,但是她依然記得架禦一族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被追殺逼得跳入水裏時的那種絕望。

十二月的河水,寒冷得足以致命。

那些殺戮者從後麵追來,帶著猙獰的麵具,持著滴血的利劍。雪葬牽著她,荒不擇路地在冰封的黃泉河上奔逃,忽然間冰層喀喇一聲裂開,黑色的巨口瞬間將他們吞沒!在落下的一瞬間,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裏,順著冰層下的暗流漂去。

他的心口,是刺骨水裏唯一的溫暖。

十二年了,她一直一直的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在每個下雪的夜裏,都會忽然的驚醒,然後發了瘋一樣從溫暖的房間裏推開門衝出去,赤腳在雪上不停的奔跑,想奔回到那個荒僻的小村,去尋找那一夜曾經有過的溫暖。

然而,那樣血腥的一夜之後,什麼都不存在了。包括雪葬。

冰下的人靜靜地躺著,麵容一如當年。

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彎著身子,雙手虛抱在胸前,輕輕地浮在冰冷的水裏,沉睡。她俯身冰麵上,對著那個沉睡的人喃喃自語:

雪葬,雪葬……你什麼時候才能醒來呢?你再不醒來,我就要老了啊……

不遠處,是夏園。

值夜的丫頭卷起了簾子,看到冷月下伏在湖心冰上的女子,對著身後的同伴歎氣:“絮兒,你看……穀主她又在對冰下的那個人說話了。”

她們都是從周圍村寨裏被小姐帶回的孤兒,或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或是因為貧寒被遺棄——從她們來到這裏起,冰下封存的人就已經存在。一位老嬤嬤說:那是十二年前,和小姐一起順著冰河漂到藥師穀裏的人。

那時候,前代藥師穀穀主錢宇燕救起了這個心頭還有一絲熱的女孩,而那個少年卻已然僵硬。然而十幾年了,穀主卻總是以為隻要她醫術再精進一些,就能將他從冰下喚醒。

“那個人,其實很好看。”絮兒遙遙望著冰上的影子,有些茫然。

然而她的同伴沒有理會,將目光投注在了湖的西側,忽地驚訝的叫了起來:“你看,怎麼回事?……秋苑、秋苑忽然鬧了起來?有誰在打架?快去叫紅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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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苑裏,房內家具七倒八歪,到處是淩亂的打鬥痕跡。

小綠喘著氣: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受過重傷啊?連著六七劍沒有碰到對方的衣角,小綠一時間有些發呆起來,不知道怎麼才好。

對方身形都不見動,就瞬地移到了屋子另一角,用匕首抵著紫兒的咽喉:“去叫那個女的過來,否則我殺了她。”

小綠跺了跺腳,感覺怒火升騰。

——早就和小姐說了不要救這條凍僵了的蛇回來,現在可好了,剛睜眼就反咬了一口!

“你有沒有良心啊?”知道和對方差的太遠,她立住了腳,怒罵,“白眼狼!”

“我要你去叫那個女的過來。”對方毫不動容,匕首一轉,在紫兒頸部劃出一道血痕。

紫兒不知道那隻是淺淺一刀,當即嚇得尖叫一聲昏了過去。

“穀主她在哪裏?”無奈之下,她隻好轉頭問旁邊的丫頭,一邊擠眉弄眼地暗示,“還在冬館吧?快去通告一聲,讓她多帶幾個人過來!”

最好是帶那個討債鬼楊涵柏過來——這個穀裏,也隻有他可以對付這條毒蛇了。

然而那個丫頭不開竅,剛推開門,忽地叫了起來:“穀主她在那裏!”

所有人都一驚,轉頭望向門外——雪已經停了,外麵月光很亮,湖上升騰著白霧,宛如一麵明亮的鏡子。而紫衣的女子正伏在冰上,靜靜望著湖下。她身旁已經站了一個紅衫侍女,赫然是從秋苑被驚動後趕過來的紅,正在向她稟告著什麼。

她抬起頭,緩緩看了這邊一眼。

雖然隔了那麼遠,然而在那一眼看過來的刹那,握著匕首的手微微一抖。

冷瞳躲在陰影裏,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然而內心卻是劇烈一震。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那樣遠的距離,連人的臉都看不清,隻是一眼望過來,怎會會有這樣的感覺?難道……這個女醫者也修習過瞳術?

腦中劇烈的疼痛忽然間又發作了。

——可能是過度使用瞳術後造成的精神力枯竭,導致引發了這頭痛的痼疾。

“叫她……叫她過來!”他澀聲道,保持著冷定。

“小姐!”小綠見她注意到了這裏,忍不住高聲大呼,“病人挾持了紫兒,要見你!”

冰上那個紫衣女子緩緩站了起來,聲音平靜:“過來,我在這裏。”

他猛然又是一震——這聲音!當初昏迷中隱約聽見時,已然覺得驚心,此刻冷夜裏清晰傳來,更是讓覺得心底湧出一陣莫名的冷意,瞬間頭部的劇痛擴散,隱隱約約有無數的東西要湧現出來。這是……這是怎麼了?難道這個女醫者……還會惑音?

他咬緊了牙,止住了咽喉裏的聲音。

象他這樣的殺手,十幾歲開始就出生入死,時時刻刻都準備拔劍和人搏命,從未片刻鬆懈。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內心卻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讓他違反了一貫的準則,不自禁的想走過去看清楚那個女醫者的臉。

他拉著紫兒躍出門外,一步步向著湖中走去,腳下踩著堅冰。

薛紫夏望著這個人走過來,陡然就是一陣恍惚。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這個人的全貌。果然……這雙眼睛……帶著微微的藍和純粹的黑,分明是——

“把靈芝珠拿出來。”他拖著失去知覺的紫兒走過去,咬著牙開口,“否則她——”

話語凍結在四目相對的瞬間。

那一瞬間他的手再度劇烈顫抖起來,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人,無法挪開視線。並不是因為這個女醫者會瞳術,而是因為……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在哪裏……

腦部的劇痛再度擴撒,黑暗在一瞬間將他的思維籠罩。

他聽到那個冷月下的女子淡淡開口,無喜無怒:“病人不該亂跑。”

怎麼……怎麼又是那樣熟悉的聲音?在哪裏……在哪裏聽到過麼?

他身子搖晃了一下,眼前開始模糊。

視線淩亂的晃動著,終於從對方的眼睛移開了,然後漫無邊際的搖著,最終投注在冰上,忽然又定住——他低低驚叫出聲。那裏,是什麼?

一張蒼白的臉靜靜浮凸出來,隔著幽藍的冰望著他。

這、這是——他怎麼會在那裏?是誰……是誰把他關到了這裏?

冷瞳驚駭地望著冰下那張臉,身子漸漸發抖,忽然間再也無法支持地抱著頭低呼起來,手裏的匕首落在冰上,發出苦痛淒厲的叫喊。

“穀主……穀主!”遠處的侍女們驚呼著奔了過來。

剛才她們隻看到那個人拉著紫兒站到了穀主對麵,然而說不了幾句就開始全身發抖,最後忽然大叫一聲跌倒在冰上,抱著頭滾來滾去,仿佛腦子裏有刀在絞動。所有侍女都仰慕地望著她:是穀主用了什麼秘法,才在瞬間製服了這條毒蛇吧?

然而薛紫夏的臉色卻也是慘白,全身微微發抖。

沒錯……這次看清楚了。

這個人的一雙眼睛如此奇詭,帶著微微的藍和純粹的黑,蘊含著強大的靈力——分明是如今已經滅絕了的架禦一族才有的特征!

她將那個人不停淒厲號叫的人按住:“快!給我把他抬回去!”

為什麼還要救這個人?所有侍女在動手救治的時候,都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然而穀主的意思沒人敢違抗。

那個人的病看起來實在古怪,不像是以往來穀裏求醫的任何人。小姐將他安放在榻上後,搭著脈,已然蹙眉想了很久,沒有說話。

“你們都先出去。”薛紫夏望著榻上不停抱著頭慘叫的人,吩咐身邊的侍女:“對了,記住,不許把這件事告訴冬之館裏的楊涵柏。”

“可是……”小綠實在是不放心小姐一個人留在這條毒蛇旁邊。

“不要緊。”薛紫夜淡淡道,“你們先下去,我給他治病。”

“是。”紅知道穀主的脾氣,連忙一扯小綠,對她使了一個眼色,雙雙退了出去。侍女們退去後,薛紫夏站起身來,唰的一聲拉下了四周的垂幔。

房間裏忽地變得漆黑,將所有的月光雪光都隔絕在外。

在黑暗重新籠罩的瞬間,那個人的慘叫停止了。

她怔了怔,嘴角浮出了一絲苦笑:是怕光麼?這個人其實身上的傷比楊涵柏更重,卻一直在負隅頑抗,絲毫不配合治療。

她本來可以扔掉這個既無回天令又不聽話的病人,然而他的眼睛令她震驚——架禦一族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場屠殺後已然滅門,她親手收斂了所有人的遺體,怎麼還會有人活著?這個人到底是誰?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而且,他的眼睛雖然是明顯傳承了架禦一族的特征,卻又隱約有些不一樣。

那種眼神有著魔咒一樣的力量,讓所有人隻要看上一眼就無法挪開。

往日的一切本來都已經遠去了,除了湖水下冰封的人,沒有留下絲毫痕跡。此刻乍然一見到這樣的眼睛,仿佛是昔日的一切又回來了——還有幸存者!那麼說來,就還有可能知道當年那一夜的真像,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魔手將一族殘酷地推向了死亡!

她一定要救回他。

薛紫夏將手伸向那個人的腦後,卻在瞬間被重重推開。

黑暗中,他忽然間從榻上直起,連眼睛都不睜開,動作快如鬼魅,一下子將她逼到了牆角,反手切在她咽喉上,急促地喘息。

然而,終究抵不過腦中刀攪一樣的痛,他隻維持了一瞬就全身顫抖地跪了下去。

她驚駭地看著:就算是到了這樣的境地,還有這樣強烈的下意識反擊?這個人,是不是接受過某種極嚴酷的訓練,才養成了這樣即便是失去神智,也要格殺一切靠近身邊之人的習慣?

“啊……滾……給我滾……”那個人在榻上喃喃咒罵,抱著自己的頭,忽地以頭搶地,“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薛紫夏忽然間呆住,腦海裏有什麼影象瞬間浮出。

黑暗裏,同樣的厲呼在腦海中回響,如此熟悉又如此遙遠,一遍又一遍的撞擊著——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忽然間有些苦痛的抵住了自己的頭,感覺兩側太陽穴在突突跳動——

外麵還在下著雪。

薛紫夏坐在黑暗裏,側頭傾聽著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音,感覺到手底下的人還在微微發抖。過了整整一天,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反抗也逐步的微弱下去。

她站起身,點燃了一爐醍醐香。醒心明目的香氣充斥在黑暗的房裏,安定著狂躁不安的人。

過了很久,在天亮的時候,他終於清醒了。

這一次他沒有再做出過激的行為,不知道是覺得已然無用還是身體極端虛弱,隻是靜默的躺在榻上,微微睜開了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頂

“為什麼不殺我?”許久,他開口問。

她微微笑了笑:“醫者不殺人。”

“那為什麼要救我?我沒有回天令。”他茫然地開口,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是藥師穀的神醫。”

“嗯。”她點點頭,“我也知道你是江湖第一的殺手。”

她在黑暗中拿起了一個白玉麵具,放到了自己臉上——那是她派人搜索了穀外冷杉林後帶回來的東西。而那邊的林裏,大雪掩埋著十二具屍體。通過楊涵柏的描述,她知道這是噬魂殺手組隊長。

而率領這一批光明界裏頂尖精英的,就是魔教裏第一的殺手:冷瞳。

——那個傳說中暗殺之術天下無雙,讓中原武林為之震驚的嗜血修羅。

她在黑暗裏帶上他的白玉麵具。在她將麵具覆上臉的刹那,他側頭看了一眼,忽然間霍地坐起——閃電般地伸出手來,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抓到了那個麵具!

然後仿佛那個動作耗盡了所有的體能,他的手指就停在了那裏,凝望著她,激烈地喘息著,身體不停發抖。

“你究竟是誰?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他望著麵具上深嵌著的兩個洞,夢囈般地喃喃,“好像……好像在哪裏看到過……”

方才他在冰湖之上頓住了手,就是因為看到了這樣的一雙眼睛!

薛紫夏卻微微笑了起來——已經不記得了?

或許他認不出她的臉,但是她的眼睛,他應該還記得吧?

她抓住了他的手,輕輕按下,放回了被子下:“我也認得你的眼睛。”

冷瞳在黑暗裏不做聲地急促呼吸著,望著麵具後那雙眼睛,忽然間感覺頭又開始裂開一樣的痛。他低呼了一聲,抱著頭倒回了榻上,然而彌漫全身的殺氣和敵意終於收斂了。

“你放心,”他聽到她在身側輕輕地說,“我一定會治好你。”

“我一定不會再讓你,被一直關在黑暗裏。”

第二輪的診療在黑暗中開始。

醍醐香在室內縈繞,她將銀針刺入了他的十二處穴位。

令人詫異的是,雖然是在昏迷中,那個人身上的肌肉卻在銀針刺到的瞬間,下意識地發生了凹陷,穴位在轉瞬間移開了一寸。

——乾坤大挪移?

薛紫夏驚詫地望著這個魔教的殺手,難怪楊涵柏都會栽在這個人手上。可是……昔年的那個孩子,是怎麼活下來的,又是怎麼會變得如今這般?

她微微歎了口氣,盤膝坐下,開始了真正的治療。

無論如何,不把他腦中的病痛解除,什麼都無法問出來。

這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因為所要愈合的,並不是身體上的傷。要如何治療瞳術引發的混亂和癲狂,她尚未有過任何經驗。遲疑了許久,終於暗自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麼,就試試和瞳術同源的“觀心”吧!

觀心乃是“治心之術”,用於癲狂及失憶之症。

在銀針順利地刺入十二穴後,她俯下身去,雙手按著他的太陽穴,靠近他的臉,靜靜地在黑暗裏凝視著他的眼睛,輕輕開口:“你,聽得到我說話麼?”

那個人模糊地應了一聲。醍醐香的效果讓冷瞳陷入了深度的昏迷,眼睛開了一線,神智卻處於遊離的狀態。

“你叫什麼名字?”她繼續輕輕問。

“冷瞳。”他身體動了動,忽然間起了痛苦的抽搐,“不,我不叫冷瞳。我叫……我叫……我想不起來……”

第一個問題便遇到了障礙。她卻沒有氣餒,凝視著,緩緩開口:

“是不是,叫做白秋影?”

手底下痛苦的顫動忽然停止了,他無法回答,仿佛有什麼阻攔著他回憶。

“白秋影……”他喃喃重複著。

“白秋影,你從哪裏來?”她一直一直地凝視著他半開的眼睛,語音低沉溫柔。

從哪裏來?他從哪裏……他忽然間全身一震。

是的,那是一個飄著雪的地方,還有終年黑暗的屋子。他是從那裏來的……不,不,他不是從那裏來的——他隻是用盡了全力想從那裏逃出來!

他忽然間大叫起來,用手捂住了眼睛:“不要……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