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無所用，默城承受實驗極限的能力，一再超乎隱龍的預料。
快到十四歲的時候，隱龍模擬給他的環境，已經是連他自己這個十七級基因的超級人類都未必能夠承受得了的環境。
但是隻有十四歲的他，卻依然承受了下來，而且依然保持者心智的正常。
這份心境上的強大，已經足以達到古人類所說的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境界了。
最後，隱龍算是給打敗了，隻能聽之認之。
對於這一切，素爾丹一直看在眼裏，但是她一直不發一言，無論是對默城還是隱龍，都是如此。
就這樣，隱龍原本準備用二十年時間，將自己的知識完全傳授給默城的計劃，提前了整整十年完成了。
“隻用十年時間，就將你七百多年學來的知識，完全裝進了腦海中，是這樣嗎？”
素爾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麻木。
“都隻是些基本原理和知識性的東西而已，全都是些死記硬背的玩意。知道跟懂得，懂得跟理解，理解跟靈活運用之間，全都有著天差地遠的區別。如果誰知道的東西越多，誰就越強，那麼古往今來的仗都不必打了，大家坐在一起比誰背的書多就好了。”
“你好像並不喜歡默城？”
“他確實聰明絕頂，天賦驚人，尤其是在精神的承受力上，簡直達到非人境界，但是也確實很難討人喜歡。”
素爾丹聽了隱龍的評價，沉默了一會，然後嘴巴一扁，“你跟他比，也好不到哪兒去。”
隱龍尷尬地歎了口氣，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素爾丹掏出香煙，點燃，淺淺地吸了一口，“該你教的基本功，基本都教完了，從今天開始，讓他到我這兒來吧，接下來，由我來教他。”
“啊？”隱龍驚愕地張大嘴巴，“老師你不是發過誓，不再收學生的嗎？”
素爾丹狠狠地吸了口香煙，然後將一團白霧吐在隱龍臉上，“我發誓不再抽煙的次數，是發誓不再收學生的一萬次。”
素爾丹在她的門前種了一棵樹，樹上長著一種奇怪的白色的花，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名字，隻是它似乎永遠不會凋零，每當微風吹過的時候，樹上的花便會送來淡淡的，讓人難以形容的香味。
這香味會很容易沉靜在一種虛空狀態中，仿佛過去的一切都忘卻了一般。
素爾丹每天照顧烏托邦農莊裏的這些小孩子之外，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盤腿坐在地上，背靠著樹幹，閉著眼睛，默默地聞著這花香味。
通常，素爾丹這麼做的時候，她的身邊不會有別人，但是今天，有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在她對麵席地而坐著。
“奶奶，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被隱龍叫到素爾丹的麵前，已經整整一個小時了，但是素爾丹卻一直一句話都沒說，終於，是默城先開了口。
“自以為聰明的人，常常會有這樣的誤會，以為隻要掌握了全部的知識、細節，就等於可以把事情做好了。古往今來，做這樣想的人，成功者萬中取一，而且就算成功，也必然是付出了十倍的代價和時間才得以成就。你可有想過，這是為什麼嗎？因為在這可以快速學習的知識、細節的背後，隱藏著許許多多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也無法用任何手段表達出來的奧秘。這就好像即使你拿到了烹飪大師的食譜，但是你依然無法做出跟他一樣的佳肴美味，因為你沒有他的手勢，火候以及靈感。所以，想要成為一個偉大的廚師，最快速的方法，就是守在另外一個偉大的廚師旁邊，用你的眼睛看他，用你的耳朵聽他，用你的心去感受他。”
素爾丹不說則已，一說就是長篇大論，而默城的回答也足夠倔強，“我並沒有打算做一個廚師，我也沒打算做一個手藝人。”
“你以為隻有做手藝人，才需要這樣做嗎？默城，人類看似走得很遠，但是在很多地方，我們其實從來就沒有動過。站在比自己強的人身邊，潛移默化，將那種不可言傳，隻可意會的微妙學在心中，這永遠是成長最快，而且代價最低的法門。”
如果是隱龍說這番話的話，默城說不定馬上就會組織語言來擊敗自己的老師。
但是現在，默城卻不敢輕易說話，原因很簡單，說這番話的人是素爾丹，而不是隱龍。
隻是從文字上來看的話，素爾丹的話簡直可以說得上是語重心長了，然而如果配上她那麻木的表情，以及生硬的腔調，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尤其是當看到素爾丹用她那充滿嘲諷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時候，默城便不由得在心裏感到一陣發麻。
在沒有弄清楚對手的實力和意圖之前，還是不要輕易出手為好，因此默城選擇了沉默。
“老師從來沒有教我下過圍棋，但是我的圍棋還是勝過了老師……飛鳥法雲，所以不必誰教，也懂得飛翔；走獸法風，所以沒有誰教，也懂得奔跑。在大師旁邊耳濡目染，固然是快速進步的一個法門。但是融入大千世界中，從萬事萬物中領悟，不是更高明嗎？”
素爾丹說到這裏，看了一眼默城驚訝的表情，“如果剛才那番話是隱龍來說的話，那麼你想必一定就會用類似前麵的話來回答吧？”
默城暗暗吞了口口水，他垂下頭來，緩緩地眨著眼睛，不過並不正麵回答，依然保持沉默。
對於默城的反應，素爾丹早在意料之中，“以你看來，你覺得隱龍的棋術如何？”
素爾丹所說的是圍棋，隱龍從來沒有教過默城下圍棋，但是素爾丹知道默城會下，因為她好幾次都看到默城偷偷的上隱龍用過的電腦，複他老師的盤。
到十三歲之後，素爾丹就看到默城經常看著他老師下過的棋搖頭。
“很精細，但是沒有魂魄。”
到這裏，默城已經基本明白了素爾丹的意思，她已經知道了自己在心中對隱龍存有一定的輕視，所以今天就是專門給他下馬威來的吧。
而默城天生是個不認輸的人，在明白了素爾丹的目的之後，他整個人便又恢複了簡潔明了。
“什麼棋是很精細，但是沒有魂魄的棋？”
素爾丹身子微微側了側，轉過身，對著默城。
“老師無意中說過，路西法皇帝曾經評價老師是可以唾手取得天下，但是卻不伸手去取的人。在我看來，這隻不過是句吹捧的話而已。”
雖然是第一次這樣麵對麵的交談，但是在剛才，默城已經知道了自己不可能在素爾丹麵前隱藏自己的心聲，因此，倒不如直接說出來好了。
都是素爾丹意料中的話，所以她並不感到意外，然而，她的心中不知不覺間卻已經起了波瀾，這話聽起來是多麼的熟悉啊。
“棋路有千萬條，一心往南走是生路，一心往北走也是生路，唯一死掉的，隻有那在南北之間徘徊的路。而老師最偏愛走的，便是這唯一的死路。在其他方麵或許確實已經到了完美無缺的地步，但是隻要這個缺點存在，那麼在棋盤上，老師就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一個國手，而在人生中，也永遠不會有偉大的成功。”
素爾丹輕輕眨了眨眼睛，癟了癟嘴巴，默城不知道素爾丹這是什麼意思，“奶奶，我說得不對嗎？”
其實，素爾丹之所以癟嘴，是因為默城說中了。
當初，人類剛剛經過“天堂之路”戰役，從古宇宙殖民阿爾法宇宙，天下大亂的時候，隱龍何嚐不曾有過一統阿爾法宇宙的雄心？最後，終究還是因為明白自己的這個致命弱點，所以他最終選擇了放棄。
不過，既然默城這麼問了，素爾丹幹脆就順水推舟地說道：“棋路就像戰爭，就像人生，是複雜多變的，在這種環境下，一條路走到底這種方法，固然顯得勇氣可嘉，但是你不覺得顯得太簡單了嗎？”
“所有偉大的事物，注定是簡單的。無論是人生還是棋路，該爭的時候爭，該舍的時候舍，如是而已。難道世上還有比這更簡單的事嗎？”
“在看清楚事情的全部之前，輕易地將自己定死在一個方向，與其說是勇敢，倒不如說是魯莽，甚至愚蠢。”
“在大多數時候，不做出選擇，也是一種選擇，而且往往是最蠢的選擇。”
“這麼說，難道我們不該凡事精打細算嗎？”
“模糊的正確，精確的錯誤，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常常被迫在這兩者之間做選擇。如果讓我選，我寧願選擇前者。”
談話進行到這裏，嘎然而止。
素爾丹實在是再也沒有辦法再試探下去了，因為默城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仿佛是個滄桑千年的老謀深算者。以他這樣青澀稚嫩的臉孔說出這種話來，實在是讓人有說不出的壓抑之感。
“你很想離開，到外麵的大千世界去施展你的人生，是嗎？”
素爾丹掏出一根香煙，夾在兩指中，頓了頓，問道。
默城用嚴肅的沉默來回應，這實在是比任何話語都更堅決的表態。
“這十年的學習下來，你的基礎知識確實已經足夠紮實了，要說離開，倒也不是不可以。素爾丹很認真地想了一會，“這樣吧，我給你一個考試的機會，隻要過關了，你就離開吧。”
“考試內容是什麼？”默城幾乎是馬上問道。
“在三十七號宿舍的小紅，你知道吧？”
素爾丹緩緩地眨了眨眼睛，問道。
“啊，認識，怎麼了？”
整個烏托邦農莊就那麼大點地方，怎麼可能不認識？但是素爾丹這個時候突然問這個……不知道為什麼，默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去，在天黑之前，讓她把內衣脫給你吧。”
素爾丹一口白煙吐在默城臉上，滿臉嚴肅地說道。
“我辦不到。”
震驚了片刻之後，默城直起身子，臉有怒意地說道。
“你不是很自負嗎？怎麼連這麼小的事情也辦不到？”
素爾丹語氣顯得有些輕蔑，這讓默城感到很難受，“並不是真的辦不到，而是不屑為之。”
“這有什麼區別？你最終還是失敗了。”
“我寧肯失敗，也不做這可恥的事情。”
默城好像真的被激怒了，他的聲音變得很大，連脖子都有些發紅。
“可恥？哪裏可恥了？”
素爾丹看起來一點也不受默城的影響。
“你讓我去……做這種事情，這難道還不算可恥嗎？”
就在默城自己感到自己站在正義一方，憤然不已的時候，卻突然聽到素爾丹一聲大喝，“混蛋，你有什麼資格看不起你自己的老師？”
默城愕然地揚起頭看著素爾丹，很顯然，他被素爾丹突如其來的震怒給嚇了一跳。
當他看到素爾丹的時候，卻發現對方的表情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然而，他卻不敢因此而稍有鬆懈，因為在對方那平靜冷淡的表情下，他感受到了真實存在的怒氣。
默城沒有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選擇保持沉默。
“你可知道小紅暗戀你已經整整一年，隻要你開口的話，她會很樂意將她的內衣獻給你。”
素爾丹的話讓默城驚訝之餘，更讓他感到不自在，他有些尷尬地皺了皺眉頭，身子也扭了扭。
“世上的人分三種，恨你的人，愛你的人以及陌生人。無論一個人的天賦如何，決定他一生成就和幸福的，就在於他跟這三種人相處得如何。而這其中，最容易的，便是戰勝恨你的人。你這十年來所學到的一切知識，都隻不過是這最低的層次罷了，這種事情就連一個最沒有天賦的人，也懂得如何去做，你又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默城還沒有完全認同素爾丹所說的話，但是素爾丹所說的話，是他所從未想過的，因此他垂下頭，繼續認真的聆聽。
“漠視愛你的人，不珍惜，濫用別人對你的愛，這是世上最大的自私；自以為是，不願意去傾聽陌生人的聲音，無法從無數陌生人中找到自己的朋友，分辨自己的敵人，這是最大的愚蠢。你以為自己很聰明就很了不起嗎？我告訴你，古往今來，比你聰明的人成千上萬，而他們中下場最好的，不過是你的老師隱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