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響起了阿濟格的聲音:“混帳!快躲開,不要傷了烏龍駒!”

納蘭利吉急忙撥馬躲閃,烏龍駒衝過去之後,又掉頭撞了過來。納蘭利吉因不敢傷害烏龍駒,隻得策馬奔逃,一時間,套馬人竟被馬追得團團直轉。

阿濟格搓手急了一陣,忽然眼珠溜溜一轉,大聲嚷道:“用網,快用網兜住它!”

鐵騎兵呼地散開,片刻,四張大網在火光中展開。

納蘭利吉咬著牙,拍馬兜了個小圈,急速退下。

八騎執一網。四張網從四個方向,向烏龍駒圍罩過來。

烏龍駒露出驚恐之態,連踢連蹬,長嘶不已。

阿濟格揮著手:“快,快網住它!”

網越逼越近,烏龍駒停住了蹬踢和嘶鳴,昂起頭馴服地站立著一動不動,它像是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決定放棄掙紮,靜靜地等待它的新主人。

鐵騎兵愣呆了。他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乖巧的馬。

執網騎兵看著站立不動的烏龍駒,手中的網不知是該罩出去,還是不罩出去。

“住手,住手!”阿濟格叫著跳下棗紅馬,向烏龍駒跑來。

執網騎兵收網撤下。

阿濟格走向烏龍駒:“哈哈哈!我的寶貝,別動!”

烏龍駒果然站著沒動。

阿濟格伸手抓住韁繩,烏龍駒仍然沒動。阿濟格高興得仰起脖子又是一陣大笑。

“火把,火把!”阿濟格叫著。頓時,十幾支火把圍在了烏龍駒身旁。

烏龍駒微昂著頭挺立著,一身深灰色的卷毛,襯著背脊和胸肚精鋼般結實的肌肉,蘊含著沉猛勁力的修長四肢,似乎-隨時可以騰空而起。它高大英偉,兩眼虎虎圓睜,眼裏光芒炯炯,兩耳支愣愣地倒豎著,靜觀默察著周圍的動靜。

阿濟格癡癡地凝視著烏龍駒。它雖已遍體生津,汗水正從卷毛上往下滴落,但仍沒有絲毫的倦意。我的天!這不就是滿民族祖先傳說中的神駒嗎?

火把停止了搖晃,鐵騎兵肅立著默不作聲,全場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被烏龍駒高貴優雅和傲然不羈的特異氣質震懾住了。

阿濟格摸著烏龍駒頸上的亮毛,連聲讚道:“好馬!好馬!”他挽起韁繩,舉起右手揮了一下。

鐵騎兵知道阿濟格要降服烏龍駒了,忙散開退出圈外。

阿濟格縱身躍上烏龍駒。烏龍駒試探著開始反抗,蹄子在地上猛刨亂磕,身子不住地扭動。

在納蘭利吉的帶領下,鐵騎兵發出了有節奏的吆喝聲。這是他們在為阿濟格呐喊助威。

阿濟格是個驍將,也是馴馬的高手。他左手挽住韁絲,右手抱緊了烏龍駒的脖子,身子貼在馬背上,無論烏龍駒怎樣揚前蹄,踢後腿,扭身軀,都沒能將他摔下來

烏龍駒停住了踢摔,低下頭放慢了速度。阿濟格鬆開摟住馬脖子的手,拎起韁絲,立身坐在了馬鞍上。

阿濟格降服了烏龍駒!火光照映出他通紅的,淌著汗水的臉。

“嗚哇!”全場鐵騎兵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阿濟格興奮極了,一抖韁繩,大聲高喝:“駕!駕!”他要騎一騎烏龍駒,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已取代李自成,是烏龍駒的主人了。

烏龍駒似乎已早在等待新主人的這道命令,四蹄一蹬,身子如同箭一般向前射出。

鐵騎兵像潮水般往兩邊分開,讓出一條道來。

山風迎麵撲來,灌進阿濟格敞開的衣領裏,使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意。他坐在馬上,抖著韁繩,大聲地嚷嚷著。

突然,奔跑中的烏龍駒前蹄騰空,後腿直立而起。

還不服氣?阿濟格抿住嘴唇,從馬鞍上直起身子去抱馬頸脖。

烏龍駒騰空的前蹄陡地往下一落,馬頭猛然一低,後蹄高高蹺起。這一立一蹺是它剛才在反抗中,一直未露出的“殺手鐧”。

阿濟格一來大意,一般被降服了的馬,對主人不會再有反抗的舉動,烏龍駒的舉動實是出乎他意料;二來他不曾料到烏龍駒還會有這“一立一蹺”的絕招,竟被烏龍駒重重摔到地上。

烏龍駒摔下阿濟格後,往前猛衝出十餘丈,扭頭發出一聲嘶鳴,那神態仿佛是在嘲笑阿濟格不中用。

“大將軍墜馬了!”納蘭利吉高聲喊著,催馬奔過來。

阿濟格推開將他從地上扶起來的鐵騎兵,大聲嚷道:“追,快給我追!”

鐵騎兵沒有動。

山林道上,烏龍駒的身影就像一朵馭風飛行的雲,正消逝在夜色中。

阿濟格捏緊了拳頭,咬著牙恨恨地道:“這畜牲,和闖賊一樣狡詐!”

他轉身大步向田野坪中闖王的屍體走去。他要把這一肚子怒火,發泄到闖王的身上。

他怒衝衝地走到屍體旁。福得爾和多幸拉同時拱起手:“稟大將軍……”

阿濟格未待兩個把話說完,一腳挑翻了屍體,火光照出了賈義勇的臉。

阿濟格的臉扭曲了,手背上的青筋急劇地跳動。片刻,他爆發地:“給我搜山,全麵搜山,見到闖賊,就地正法!見到大順兵,斬盡殺絕!”

三路邊茶店

正午時分,黃銅色的穹廬萬裏無雲。間或有一絲風,空氣鬱熱而滯重。

官道上隻有風吹起的塵土在飛揚,見不到一個人影。

這兵慌馬亂的年頭,誰敢在官道上遊蕩?

十字路口,離官道一箭之地的古榕樹下有間茅屋。茅屋的門是開著的,屋簷下向外斜伸著一根短竹竿,竿上一麵綴著“茶”的破三角旗在風中飄舞。

官道上走來三人。一個是身著長衫的商人,一個是背著小包袱的夥計,另一個拎根纏著繩索的扁擔,顯然是挑夫。

三人在路中低咕了幾句,向茶店走來。

這年頭,敢在官道邊開茶店的人,不是有強硬後台的人,便是無有顧忌的孤寡老人或殘疾人。

果然,出門打著手勢迎接客人的,是個跛了腳的啞巴。

這歲月,敢在外麵做生意的,恐怕也不是等閑之輩。

這話不假,此三人便是易容改裝後的李自成、宋獻策和高立功。

宋獻策這位江湖術士,不僅會測字、觀天象、算八卦、看風水,還會易容術,經他易容之後,即使是遇到認識他們的人,哪怕是對麵相逢,也認不出來。

三人連夜逃出通山,又趕了一上午的路,又饑又渴,於是決定在這茶店歇息一下再趕路,這樣做雖然有幾分危險,但空著肚子也不是個辦法。

三人跟著啞巴走進店內。

店堂有裏外兩間。外麵一間有七、八張桌子,牆角還壘著數張桌子和一疊長木板凳,由此可見這茶店的生意,曾經興旺過一陣子。

啞巴將三人往裏間帶。裏間較小,隻有四張桌子,裏外間的共牆上有扇小木窗戶,窗戶用草席遮著。

啞巴安頓李自成三人在窗邊的桌旁坐下,然後打了個手勢,目光盯著三人。

李自成三人不明白啞巴的手勢是什麼意思。宋獻策皺皺眉,來了個開門見山:“店裏有什麼吃的沒有?”

啞巴聳聳肩,呀呀叫了兩聲,表示自己聽不見。

李自成沉著臉,心裏很不高興。他覺得自己確實是在走厄運,連找個茶店,遇著的夥計也是個啞巴!

宋獻策舉起雙手做個吃東西的姿勢,邊比劃,邊嗯嗯地道:“吃……吃的東西……”

裏間的草簾門裏,傳出了一個老太婆的聲音:“隻有冷饅頭,不知三位客官要不要?”

草簾掀起,老太婆從門裏走了出來。李自成的目光觸到老太婆的臉,那是一張布滿蛛網皺紋的臉,看上去,就像是張被揉搓後再展開的棉紙。

老太婆至少有六十多歲,穿著件打滿補丁的青布衣裙。她俯彎著身子,好像背上壓著塊大石頭,已將她的腰折斷了。

宋獻策扁扁嘴:“隻有冷饅頭,也隻好將就了。”

老太婆向啞巴做了個手勢,啞巴呀呀地點了點頭,走進簾門裏。

宋獻策又道:“店裏有什麼茶?”

老太婆佝僂著身子,走進小櫃台裏,一邊取出茶碗,一邊道:“我給你們吃你們該吃的茶。”

李自成一怔,這話是什麼意思?

高立功問道:“大娘,我們該吃什麼茶?”

老太婆甕聲道:“等一會,你們吃的時候就知道了。”

李自成、宋獻策和高立功,三人對視了一眼,沒再繼續問下去。

啞巴送來了一盤饅頭,饅頭又冷又硬,咬在口裏就像是啃牛皮一樣。

老太婆取出一些薑、鹽放在缸中,再倒入少許白色的豆粒,然後用木檑槌在缸中擂搗起來。

李自成就著唾液將一口饅頭硬咽下去,眼光投向老太婆,嘴唇動了動,但沒出聲。

宋獻策看了看李自成,又看了看老太婆,放下手中的饅頭,眯起了眼睛。

高立功忍不住問:“喂!茶好了沒有?沒茶,這饅頭太難吃了。”

老太婆不急不忙地搗著茶道:“不要急,性急吃不了這種茶。”

李自成的饅頭咬在嘴裏停止了咀嚼。

宋獻策眯起的眼,陡地一睜:“此話怎講?”

老太婆慢悠悠地道:“這茶能避邪,避瘴氣,解毒,止渴,使敗軍打勝仗,勝過諸葛行軍散。”

李自成目芒一閃,頓時眼中精芒畢露:“這是擂茶?”

老太婆手中的擂槌沒有停下:“你喝過擂茶?”

李自成沒回答。他覺得老太婆的話,句句都有弦外之音,唯恐言多有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老太婆見李自成沒答話,也不再問,仍是不緊不慢地擂著缸中茶。

高立功拉了拉宋獻策衣角,把頭湊了過去,低聲問道:“什麼是擂茶,好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