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實體與虛體
這裏，我先描述從工程推出實體和虛體的邏輯過程，同時給予這三個概念以一般規定。
一、工程的一般規定
最簡單地說，工程就是具有一定規模的人工物品。在這裏，“物品”是一個需要加以特別認定的分析基元。這就是說，我們不能將物品進一步還原為它的成分，然後以之作為分析的起點。如果將物品還原為其成分——這種還原可以無限地進行下去，那麼這個世界上歸根到底就不會有什麼東西可以稱為“人工的”了，因為一切都源於自然並複歸自然，連人自己也不例外。當然，這樣做也並無不可，自然學科便是如此。但如果本書也這樣，那我們的問題在無形中就被取消了，遑論解決。所以，確定物品為分析基元，完全是出於解決本書特定問題的技術性考慮。
把物品確定為分析基元，暗示了分析的“人的維度”——物品是在其為人所用的意義上被稱作物品的。當我們把宇宙萬物不是看成純粹的物而是看成物品時，我們的分析就內在地包含了人的維度，就是人文的或社會的，而不是自然的——純粹自然的分析隻有“物的維度”。也就是說，我們是先有了一個由人和物兩個維度所規定的場，再以場為背景去談論人和物的性質的。其間，物就成了人的物品。
如果把這個世界看成一件件物品的集合，我們就會發現，這些物品可分為兩大類，即自然物品和人工物品。人工物品有很多，其中那些具有一定規模的物品便可稱作工程。工程又可分兩類：一是有形的，一是無形的。有形工程是一種實物建構，它以自然物質為材料，具有空間和時間的規定性，可稱物質形態工程，如土木工程、機械工程、化學工程、采礦工程、水利工程、航空工程等。這些工程在傳統學科分類中被簡單劃歸“自然科學”。狹義的工程就是指這種有形工程。無形工程包括關係建構、狀態建構和符號建構等，它雖離不開自然物質載體，但其直接的建構材料則是社會性或精神性因素；關係建構如人類社會的組織、機構、製度、法規等，狀態建構如社會風氣、人格境界等，符號建構如知識體係、信仰體係、藝術體係等。若按傳統分類，無形工程顯然屬於人文社會學科，可稱“人文社會工程”波普說：“‘社會工程’（social engineering）一詞好像是羅斯科·龐德在他的《法哲學引論》一書中首次使用的（1922, p.99）；現在布賴恩·麥基告訴我，幾乎可以肯定韋布夫婦在1922年之前就使用過這個詞。”參見波普：《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一卷，杜汝楫、戴雅民譯，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太原，1992年第1版，第228頁。“人文工程”是我的概念，其與“社會工程”的關係相當於人文學科與社會學科的關係。。不過，有形工程卻不可以相應地稱為“自然工程”雖然波普稱“設計機器和改造、維修機器”為“自然工程”。參見卡爾·波普：《曆史決定論的貧困》，杜汝楫、邱仁宗譯，華夏出版社，北京，1987年第1版，第50頁。，因為工程均為人事。這兩類工程合在一起，構成廣義的工程。
工程作為物品，無論有形還是無形，都以個體為單位。也就是說，工程總是一項一項的。個體即一，這與自然物品沒有兩樣，自然物品也是一個一個的。但工程之為一與自然物品之為一有一個根本性的不同：自然物品的一是渾然天成的，工程的一則是人工建構的。建構工程的因素有兩方麵，即形式的方麵和質料的方麵。形式是人的設計意圖，體現的是人的理想，是人賦予工程的本質；質料是用以建構工程的各種材料，包括純粹自然的材料和已經由人加工過的材料（加工過的材料歸根到底也來源於自然界），體現的是世界的現實性，是自然賦予工程的支持暨限製。或者說，工程是主客互動的結果。
工程不是生長出來的，而是建構出來的，這提醒我們不能僅僅將工程的完成狀態叫做工程，即不能僅僅將物品本身叫做工程，還必須把包括策劃、設計和施工等在內的整個建構過程也看作工程。
在經過一個主客互動過程之後，工程必須結晶為一種客體性的存在，即必須既是屬人的，又是外在的。因其是外在的，所以才有資格與自然物品相並列，而有別於跟外在事物相對應的主觀觀念；因其是屬人的，所以才能滿足人的需要，而有別於跟人的意願相疏離的自然狀態。
人之所以要通過一個人為的過程建構工程，正是由於人對自己的生存現狀不滿。這種不滿表現為兩方麵：一是包括自然物品和既有的人工物品在內的外部世界不能令人滿意，一是人的自身狀況不能令人滿意。
人之所以能夠通過建構工程來滿足自己的需要，是因為人本身就是自然界的作品。自然界既然能夠造人，也必定能夠養人。也就是說，在自然界中必定存在可以滿足人需要的各種潛質，而在人的身上也必定存在可用以發現和利用自然潛質的潛能。若站在自然界的角度看問題，工程其實就是人的身外自然和人的身內自然所本有的各種潛力通過人的活動所實現的凝聚。
人既不滿自然，進而不滿自己的現狀，又不得不依賴自然，立足現狀。這是工程所麵對的一個基本矛盾，或者說，唯有當人實際建構工程時，才會最深切地體會到這種矛盾。工程本身就是這種矛盾的特定程度和範圍的解決，就是矛盾雙方在生活世界的某一點上所暫時達到的平衡。
在一個追求發展的時代和社會，建構工程是人們生活中一個經常性的主題。無論是經濟的發展，還是政治和文化的發展，無論是單一個體的發展，還是整個社會的發展，無不通過一個個工程的建構來實現。因此可以說，工程是發展的階梯。
總之，工程是一種頗能表達人類生活本質，特別是人類現代生活本質的現象。把這一現象設定為分析的基準，可以使我們對這個世界的一般狀況作出許多有益的推論。
需要附帶說明的是工程和馬克思主義哲學意義上的實踐的區別。
馬克思把實踐規定為“感性的人的活動”，與之相對的是“人的思維”。參見馬克思：《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北京，1995年第2版，第一、二條，第54、55頁。就此也可以說，實踐是用身去“做”，而思維則是用心去“想”。如果實踐僅僅是“做”的話，則工程既有“想”也有“做”——工程設計是“想”，即籌劃，而工程施工便是“做”，即操作或實施。進而，如果實踐僅僅是“動”的話，則工程既有“動”也有“靜”——設計和施工的過程是“動”，其結果作為物品是“靜”。更重要的區別是：實踐是對所有“做”的概括，或者說是一般意義的“做”，而工程作為“做”則是個別意義的“做”，即一個一個的“做”。
從工程出發看世界和從實踐出發看世界在大思路上是一致的，都屬於馬克思式的實踐哲學的思路。與此相區別的思路不妨稱為“認識哲學”的思路。馬克思的一句名言最清楚地揭示了二者的區別，即：“哲學家們隻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馬克思：《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北京，1995年第2版，第十一條，第57頁。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人們把這一說法以及馬克思的相關思想理解為“理論聯係實際”的意思，即理解為“不僅要說，更重要的是做”的意思。隻是到了晚近，人們才意識到馬克思實際上是在倡導一種新的哲學思路，即從實踐看世界的思路，至於對“做”的強調，不過是貫徹這種思路的一個自然的結果。在馬克思之前，哲學家們普遍是從認識關係的兩端之一出發去看待世界，由此造成了唯心論和唯物論、經驗主義和唯理主義兩極對立的理論格局。高清海在論文《論實踐觀點作為思維方式的意義——哲學探進斷想之二》（寫於1988年）中將馬克思的這條從實踐看世界的思路闡釋為“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其含義為“從人與自然的具體統一即從具體的人的現實活動出發去認識各種問題的思維方式”，與之相區別的有：“從未分化的籠統的自然出發去認識一切問題”的“自然觀點的思維方式”；“從脫離人的自然出發認識各種問題”的“存在觀點的思維方式”；“從脫離自然的主體（即意識）出發認識各種問題”的“意識觀點的思維方式”；“從抽象的人出發去認識各種問題”的“人本學觀點的思維方式”。參見《高清海哲學文存》1，吉林人民出版社，長春，1997年第1版，第116頁。另請參照本書第四章第二節第二部分第3點中的有關注釋，見本書第80頁。如今，馬克思的實踐思想作為哲學思路的意義已得到廣泛認可，這種實踐哲學的思路已成為一種普遍采用的應用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