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正月,京城。
這年冬天依舊無雪,自弘治十五年以來的第三個年頭,□□成祖當年將都城由南遷到北是看中此處依山襟海,形勢雄偉,古人有雲:幽州之地,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誠天府之國。為地勢之故,京城曆來四季分明,往年寒冬持續降雪長達一月乃是常事,像這般無雪冬季已是罕見,何況三年之久。如今冬月已過時近初春,清天依舊偏冷,漫天絲雨綿綿,淋人滿麵凍入心脾,春意料峭的北京城籠罩在一片寒冷的雨霧裏。
此時寅時剛過,城鼓已歇,街上的店鋪陸續打開店門做生意,賣早點的小商販為掙幾個辛苦錢起早摸黑冒雨擺好攤子,手腳利索地切菜煮食,少頃後掀開鍋蓋,一股子騰騰的熱氣頓時從鍋爐裏翻騰出來,給肅冷的街道帶來幾分暖意。
出鍋的香氣引得商旅行人駐足流連,小商販賺得幾個錢後,正眉開眼笑,卻眼見一行官轎經過。
這一行人由南往北,靜靜而來,前後十幾人作侍衛打扮,中有兩頂四人抬大轎,轎欄四周雕有奇花異草、珍禽百獸,一脈一絡、一羽一喙無不栩栩如生,轎頂四角飛騰盤旋如出海蛟龍,輔以絳紫鮮豔的絲絹,四角各掛一條猩紅的絲絛,明窗秀閣,香木垂幔,這等精美的大轎連見慣過路朝官轎輿、見多識廣的本地人也大開眼界。
“過來。”
轎內的人喝阻腳夫止步,並無指名道姓,但小販心知必是自己,他看看天,冒雨走出鋪子,來到轎邊。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轎內人不是顯貴就是達官,哪個都吃罪不起。
“你是本地人?”
“是,老漢土生土長,在京城裏討生活,已有五十年之久。”
“你既是本地人,那我問你,我從登州府入官道,由真定府、保定府,再入京師,一路也算風光怡人,但入此境後就陰雨連綿,京城一向如此嗎?”
商販猜想原來此人剛入京不久,不知是升官還是買官,若是後者,天子腳下行賄可不容易,當今天子雖不比唐宗宋祖,也算勤政愛民,無大賢大智也無做什麼昏庸混帳之事,但凡京官貪墨受賄最是不能容忍的,當然這話他不便當麵說出口。
“回大人,京城四季分明,這時節雨水雖多,但入春之後便是旱了。”
“恩,聽聞京城春旱甚重,想是確有此事。”
此話一落,久無聲息,這時節春雨雖細,但密且絲絲入寒,站久了叫人遍體生冷,老漢禁不住抬頭朝轎內望了一眼,隔著半透明的紫絹,轎內情景模糊可見,鋪著細紅絨毛的軟墊前擺了張案幾,這轎本就比一般乘輿寬大,加之案幾體積不大,轎內竟然寬敞有餘,半坐半躺在軟墊上的人手握書卷,讀得目不轉睛,像是忘記了旁邊還有人伺候,或者叫他自去即可也未嚐可知,但轎輿不動,老漢自然不敢動,想不出何故刁難於他,他轉頭看一行侍衛腳夫,他們之中並無一人打傘,均是冒雨而行,已然凍得麵目發青但紋絲不動。
此時身後的轎簾裏傳來嗬欠聲,有人久睡方醒,懶洋洋問道,“潛之,是到地頭了嗎?”
轎內人放下書,“沒有,姑丈可要再睡一會。”
“不用,連夜趕路,晚上累得腰酸背痛,這一醒可再睡不著了。”
比較聲音,叫潛之的官爺比後頭轎子裏的人年輕得多,身邊的轎裏悄無聲息,內人不知何故轉向他,盯了半晌不發一語,隔了窗紗麵貌模糊不清,但紫絹後有雙眼睛爍爍發亮,瞧得人無故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