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厚實的手心貼在我的手背上,連掌紋的觸覺,也是溫暖而蜿蜒的。他說,“我總是相信心有靈犀的。”

窗外有凜冽的寒風,帶著沉重的寒意呼嘯如龍。室內融融如春,我含笑望著他,心中亦是安寧歡喜。

良久,我正要叫人進來幫他盥洗,卻聽得外頭步履紛亂,阿晉匆匆奔進來道:“王爺,皇上和敬妃娘娘、胡德儀來了。”

玄淩!我驟然聽見這個名字,心頭大震,仿佛是無數雷電一同閃耀在天際,轟然一片。玄清也微微變色,道:“皇上怎麼來了?”

阿晉使勁朝著我使眼色,我茫茫然站起來,道:“我出去回避下吧。”

阿晉急道:“外頭正進來呢,出去就要撞上啦!”

玄清旋即鎮定下來道:“我榻後有一架屏風,先到屏風後麵避一避吧。”

我二話不說,立刻避到屏風後麵,剛剛站穩,隱隱聞得珠翠之聲淅瀝,胭脂香風細細,一把闊朗男聲道:“六弟這一病,都沒有人來與朕談詩論畫了。”

那聲音,還是熟悉,這樣驟然而無防備地聽見,幾乎冰冷了我的身體。那樣冷,仿佛還是在棠梨宮中與他的最後一次相見,那種如刀鋒一樣的冰冷和決絕,在瞬間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識。我緊緊扶著屏風,隻覺得酸楚而頭痛。

卻是阿晉扶著玄清行禮的聲音:“皇上萬歲金安。”

玄淩一把按住他,笑道:“既病著,還拘什麼禮數。”

敬妃的聲音是熟悉的,與玄清見禮之後,卻是一把極嬌俏甜美的女聲,“王爺安好。”

玄清咳了兩聲,笑道:“皇兄今日興致好,連胡德儀也一起出來。隻是怎麼想到到臣弟這裏來了。”

玄淩道:“難得雪化了,今兒天氣又好,她們整日悶在宮裏也是無趣。因聽說你病了,所以出來看你。”他仔細端詳玄清,“人倒還有病色,隻是精神還好,紅潤得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樣。”於是轉頭像胡德儀道:“蘊蓉,你如今倒拘束了,從前見著時還叫一聲‘六表哥’,現下倒一聲兒也不言語了。”

胡德儀掩口笑道:“皇上取笑我不懂事麼。如今臣妾是皇上的嬪妃,自然把這個放著首位,見了六王爺也要守君臣之禮呀,哪裏還能隻先叫‘表哥’呢。”

敬妃笑吟吟道:“胡妹妹這樣懂事,皇上還說她拘束呢,真是冤枉妹妹了。”

忽而一個小小童稚的聲音甜甜軟軟道:“聽說六皇叔病了,朧月特意來向皇叔請安。”

聲音軟綿綿入耳,我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個小小的聲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向外看去。那屏風由四扇櫻草木雕繪而成,而四周皆又五寸來闊是雕花鏤空了的。

我小心掩好衣角探頭去看,目光所及之處,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被敬妃抱在懷裏,揪了兩個圓圓的雙鬏,鬏上各飾了兩顆明珠,一身粉紅色的水錦彈花襖,細白甜美的瓜子小臉上烏溜溜一雙大眼睛,黑亮如兩丸黑水銀球兒。

我隻看了一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心口,就算我一直以來都沒有見過朧月的畫像,隻看這一眼,便知道一定是我的女兒了。那眉眼口鼻,無一不像我,隻有下頜的輪廓,是像極了玄淩的。

隻聽到自己的心髒,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來,朧月,這就是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朧月。我心頭一熱,幾乎要哭了出來。

朧月,我好想抱抱我的朧月。她這樣可愛。

然而,我不能出去,我怎麼能出去呢?我死死抵在屏風上,極力克製著我即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那邊廂玄清伸手笑道:“朧月來了,可要皇叔抱一抱麼?”我曉得玄清的意思,他的位置,我是最能看清朧月的。

朧月笑嘻嘻道:“皇叔病著呢,朧月不好吵著皇叔的。”說著膩在敬妃懷裏左蹭右蹭沒一刻安生。

玄淩大笑道:“這丫頭鬼精靈著呢,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還要尋個由頭裝懂事說怕吵著你呢。這股機靈勁兒和她母妃是一模一樣的。”

玄淩話一說完,眾人都有片刻的安靜,玄淩話中所指,自然不是敬妃。然而胡德儀嬌笑道:“是呢。說起來別看敬妃姐姐平時一聲不吭的,可是論起機靈聰慧來是沒得說的,要不然怎說是大智若愚呢。也隻有皇上知道姐姐這麼的聰慧大方,所以這樣疼愛姐姐和朧月帝姬呀。”

胡德儀軟語嬌俏,倒是解了一番尷尬。玄淩拊掌笑道:“到底是蘊蓉會說話。”說著攏一攏她的肩膀。

胡德儀愈加愛嬌,道:“是啦。蘊蓉是皇上的妃子,也是皇上的表妹,比旁人更多一分親近,自然更了解皇上啦。”

敬妃在旁淡淡笑道:“果然皇上這樣寵愛胡妹妹,不是沒有道理的。聽說年後又要給妹妹容華的位份呢。”

胡德儀笑盈盈道:“敬妃姐姐說笑了。敬妃姐姐有著朧月帝姬,自然母憑女貴,皇上也是愛的不得了呢。”

敬妃笑道:“妹妹有和睦帝姬,帝姬小小年紀就十分可愛,真是像足了妹妹呢,長大後也一定是個美人胚子。”

敬妃與胡德儀說笑間,我的目光落在胡德儀身上,這個所謂玄淩的新寵,出身之貴在宮中隻有皇後淩駕其上。隻見她一張鵝蛋粉臉,長方形大眼睛顧盼有神,粉麵紅唇,身量亦十分嬌小,上身一件玫瑰紫緞子水紅錦襖,繡了繁密的花紋,衣襟上皆鑲真珠翠領,外罩金邊琵琶襟外襖,係一條粉霞錦綬藕絲緞裙,整個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風的豔豔碧桃,十分嬌豔。迎春髻上一支金絲八寶攢珠釵閃耀奪目,另點綴珠翠無數,一團珠光寶氣。通身的豪貴氣派,生生把身邊著一襲繡冬梅鬥豔寶藍色織錦裙衫的敬妃給比了下去。

然而,這樣身家顯赫,貌美多姿的胡德儀亦有她的短處,想必敬妃已經了然於心了吧,才會笑得這樣波瀾不驚。

玄淩正問著玄清的病因,又問治得如何。玄清隻依禮一一答了。玄淩道:“有段日子你沒來宮裏,連朕也悶得慌。你若不來,連個和朕說說詩詞歌賦的人都沒有,若是當年她還在……”玄淩神色微微一變,即時住口,沒有再說下去。

我很想看一看他此刻的神情,然而玄清的身子擋著,隻能看到他一襲明黃色的衣角。那樣明亮的黃色,我不過看了一眼,已經覺得森冷刺眼,旋即低下頭去。

玄清道:“當年純元皇嫂新進宮時,常見皇兄與皇嫂談詞論賦,一同和歌。那時臣弟不過五六歲,才剛剛曉得些人事,心裏總是很羨慕的。”

玄淩默默出神片刻,感慨道:“後來也隻有甄氏還能說與朕對上幾句,隻可惜,她太不受教了。”

彼時朧月正玩著一個繡球,聞言好奇道:“母妃,甄氏是誰?”

敬妃為難,一時難以啟齒,隻拿眼瞧著玄淩。玄淩抱過朧月,親一親她的額頭,笑道:“一個你不認識的人。別問啦,叫你母妃抱吧。”

我心頭驟然哽住。朧月,她是從來不知道有我這樣一個母親存在的吧。她有那麼多的母妃,她父皇有那麼多的妃妾,卻刻意隱瞞著她,不讓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親生女兒,當她問起我時,我隻是一個陌路人嗬。哪怕有一天我與她擦身而過,我也終究隻是個路人啊。一輩子,都隻能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