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我隻是恍若無事一般,安心養著病。玄清亦在自己的綠野堂中安養,待到能起身走動時偶爾過來瞧我,也隻說到蕭閑館之事,隨口閑談幾句,絕口不提那日玄淩的到訪,免去了彼此的尷尬。

采蘋與采藍一日三回地來請我去蕭閑館看看,我推辭不過,終於擇了一日天氣好,帶了浣碧跟著采蘋、采藍一同過去。

蕭閑館便在綠野堂後不遠,小小巧巧一座獨立的院落,很是清幽敞麗。漫步進去,廳上隨便陳設著幾樣古玩,皆是精巧簡潔的,並不過分華麗考究。壁間掛著一幅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圖》。行筆輕細柔媚,勻力平和,氣韻十分古雅。地下是一色的黃花梨透雕雲紋玫瑰桌子和椅子。左邊耳室裏,一排書架上皆是裝訂的齊整考究的古籍,有淡淡墨香盈溢。

采蘋含笑在旁道:“咱們王爺說小姐喜愛看書,特特囑咐了把他書房裏最好的書揀選了放在小姐這裏,好給小姐解悶呢。”

我淡淡一笑,道:“勞煩你們王爺這樣費心,實在過意不去。”

采蘋粲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伶伶俐俐道:“奴婢瞧咱們王爺費心費得十分高興呢,王爺這樣子是奴婢服侍了十來年也沒有見過的。如今要是小姐看了這些書覺得有趣好看,隻怕王爺更高興呢。”

我的指尖從光潔發黃的書頁上輕悄劃過,心扉亦如書頁一般,似原本平靜的水麵,被誰的手這樣輕快而不經意地劃過,掠起無限漣漪,一層又一層地擴散開去。

我合上書本,做不經意一般輕聲道:“王爺待人總是這樣誠懇的,若有人能與他在詩書文章上談論一句半句,他便把你視作了知音,誠心誠意相待的。”

采蘋側一側頭,抿嘴兒笑道:“可不是麼?隻是見了小姐這樣的人物,待人接物又是這樣的氣度,不自覺地就叫人覺得可親可近,別說王爺,便是我和采藍這樣做奴婢的,也覺著能為小姐盡心便是咱們的福氣了。”

我不由唇角生笑,指著她與采藍道:“難怪你們王爺這麼疼你和采藍,把你們收做近身侍婢,果然是靈巧聰敏會說話的。王爺有你們這兩位可人在身邊,日日相伴左右,想必也能解去不少煩惱,安享浮生悠閑。”

身後的采藍一聽,忙忙擺手道:“小姐這可誤會大了。一則咱們隻是服侍王爺的,和其他侍女並沒有什麼兩樣,說不上‘近身’二字。王爺貼身的事都是阿晉伺候著的,咱們也做不來。隻不過王爺抬舉咱們兩人,覺著還不算太粗笨,才特意抬舉了來服侍小姐的。二來……”她微微沉吟,臉色泛紅如暈生頰,遲疑著說不下去了。

到底采蘋快人快語,小聲道:“二來奴婢與采藍姐姐也不是王爺的侍妾寵婢,所以……”

原來如此!我原本就知道不是,方才不過是一句玩笑。可是聽她們當著我的麵親口否認了,心頭竟漫出一絲微不可覺的輕鬆來。全然沒有察覺身後的浣碧是如何落出一臉輕鬆自在的神情。

然而我又頹然,即便明知不是他的侍妾,我又有什麼好高興的呢。

我正要說話,卻見身後一直沉默不語的浣碧曼步上前,一手拉其采蘋一手拉起采藍,親親熱熱道:“我們小姐方才不過是玩笑罷了。小姐眼瞧著兩位姑娘模樣又標致、氣性又好,十分的溫柔和順,當真是拔尖的人才,心裏頭愛的不得了。想著以兩位姑娘的容貌性情,雖然未必有側妃之位,但是侍妾姨娘的好位子總是篤定的,所以才說這樣的話。再說眼下不是,誰知將來也沒有這樣的好福分呢,旁人是羨慕也羨慕不來的。莫說是小姐,便是我,心裏口裏遲早也是要向二位姑娘道喜的。”

自玄清遣了采蘋和采藍來服侍我之後,因二人容貌出挑、服采鮮明不似尋常侍女,浣碧與她們相處時也總是敬而遠之,淡淡地不甚親熱。如今竟主動上前與二人說話,還說得這般親熱客氣,當真是十分難得。我心中亦暗暗詫異。

采蘋和采藍知曉浣碧是我貼身侍女,自幼一起長大,連玄清待浣碧亦是另眼相看,自然十分客氣。如今見她這樣親熱,自然更要奉上十分妥帖。采蘋忙笑著道:“浣碧姑娘這樣說,可是真要折殺我和采藍姐姐了。”

采藍正一正容色,道:“咱們清涼台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因為咱們這些在清涼台做奴婢的,比不得清河王府裏頭都是好人家挑出來的女兒。咱們這些人都是家道凋零、漂泊在外頭生死垂於一線的,被王爺救了回來才在清涼台服侍的。在咱們眼裏,王爺就是咱們的大恩人,斷斷不會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咱們盡心盡力侍奉王爺,將來盡心盡力侍奉王爺和王妃。”說著看向我道:“王爺視小姐為知己,小姐必然知道,咱們王爺不會有妾侍側妃的。若有,也隻會隻有一位正室王妃,是不是?”

我頷首:“王爺確實這樣說過。天下女子如三千弱水,他亦隻取一瓢飲。”

浣碧的目光微微一跳,很快如常笑道:“那麼,能在王爺身邊侍奉一輩子也是旁人修也修不來的福氣呀。”

浣碧如此一說,藍、蘋雙姝自然說得投趣,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逐漸熟稔起來。我見她們說的熱鬧,也不忍去打擾,隻顧環視蕭閑館。

蕭閑館內室有一合博古櫥,裏麵是三五盒好印章,或是雞血石,或是青田石,一溜整齊放著。架子上還擱著。窗前橫著一張書案,澄心堂紙隨意鋪散著,隻等著人去落筆,另有紫檀商絲嵌玉八方筆筒、一套的青玉葵花洗、青玉筆山、青玉墨床,皆是古雅精致的玩意兒,雅致宜人。朝南長窗下放著一張紫絨繡墊楊妃榻,邊角用墨綠烏銀的絨麵封成。榻邊案幾上放著兩盆水仙,吐蕊幽香。窗上一色的雨過天青色的蟬翼紗帳,窗下懸著一盆吊蘭,雖在冬日裏,也長得葳蕤曼妙,枝葉青蔥。當地一張紫檀木的雕花桌子,上麵排一個青瓷美人觚,裏頭插著幾枝欺香吐豔的紅梅,如胭脂點點。另一副綠地粉彩開光菊石茶具。桌子旁邊擱著一副繡架,千百種顏色的絲線都是配齊了的,隻挽作一團放在絲線架子上。

繞過一架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後,再往裏頭便是一張睡床,秋水色熟羅帳子順服垂下,隱隱約約地透出一團一團極淺的海棠春睡的花紋。杏子紅金心閃緞的錦衾,底下是銀鼠皮的褥子鋪成,十分綿軟暖和。西番蓮花打底的青石板麵上建起溜光雪白的粉牆,牆上再無字畫,隻是懸著兩幅蘇州精工刺繡,一幅是青綠如意牡丹,一幅是鳳棲梧桐,各自張於床頭。

我閉目輕嗅,聞得甜香細細,沁入肺腑,卻見床帳的帳鉤上各掛著一個塗金縷花銀薰球,香氣便是從此傳出,正是我一向喜愛的百和香。

他如此細心安排,無一不周到,當真是真極了的閨秀女兒的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