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得起幾次?”我仿佛是自問,“回到朝廷,爹爹就又要去和人明爭暗鬥,爹爹已經老了,沒那份心力了。”我無聲無息地苦笑出來,無力道:“清,若是我父兄可以有個清白,那麼他們就要重回官場去無休無止地和人爭鬥;若是不還他們清白,就是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孝,讓他們父子遠隔南北,與我天倫難聚。清,我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他懂得地搖了搖頭,“隻怕你稍有舉動,你父兄的冤屈還未洗刷,你、朧月、你的父兄家人,都已經身遭不測了。”
我隻覺左右為難、悲苦無盡,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小姐”,浣碧忽然叫了我一聲,望著遠處出神道:“清河王爺思慮周詳,什麼都想到了,咱們確實是不該輕舉妄動這一步的。隻是……”她的目光忽然一跳,像被什麼東西點燃了一般,冒出熾熱的火焰來,“王爺還有最要緊的一件事沒說。”
她驟然把目光逼視向玄清,淡淡道:“王爺,難道你勸小不要輕舉妄動,卻是一點私心也沒有的麼?”
玄清聽她這樣說,緩緩低下頭去,道:“浣碧……”
浣碧一襲綠衣,係淺青色的絲絛,迎風翩然如蝶。她的身姿掩映在萋萋芳草之中,似乎要和這周遭的綠意融在了一起,唯獨一張清秀臉龐雪雪白無半分血色,一對瞳孔似望不到底的兩潭死水,“浣碧雖然是奴婢,可是這件事上十分明白。王爺這樣苦勸小姐,也是怕若甄門脫罪,小姐也會重回後宮,重回您的皇兄身邊,那麼你和小姐,就真真是被斬斷情緣了,是麼?”
我微微苦笑,語氣沉沉如秋雨暮靄,“浣碧,大周開國多年,你可有聽說過出宮修行的妃嬪還能再度重回宮廷的麼?你以為人人都是武則天呢,還是個個皇帝都如李治一般長情。何況皇帝逐我出宮,也並非是被我父兄連累,而是不忿我冒犯先帝後又性非和順吧。這也是皇後為什麼不再追害我的緣故了。”
浣碧幽幽道:“話雖如此,但小姐終究是朧月帝姬的生母,若甄門沉冤得雪,皇上或許念及舊情,也會想起小姐,到時即便禮製相關不能接小姐回宮,也會常常來看望小姐吧。那時這般光景,王爺和小姐還能這樣來往自如麼?”
“浣碧……”我心中一驚,不自覺地去看玄清。
他這樣想或許是自私的,然而他這樣的自私,也算的有錯麼?
或者到了那一日,我會不會也這樣自私呢?
玄清垂首片刻,忽然揚起那雙清亮的眸子,微微笑道:“浣碧,你竟這樣聰明。”
浣碧呆了一呆,方才覺醒過來,嘴角浮起一縷牽強的笑意,欠身道:“王爺這樣說,是誇讚奴婢呢還是譏諷奴婢。”
他緩緩搖頭,輕聲道:“浣碧,你的確知曉我的私心。可是若沒有前頭種種緣由,或許你真可以認定我是一個自私的男人。可是……”他淡淡微笑,如拂過這鬱鬱長草之上的輕風,道:“那麼換作是你,你願不願意你的父兄回到宮廷爭鬥中去,連下半世的平安都難保;你願不願意你的長姊回到一個不珍惜她、不疼愛她、不信任她的男人身邊去,再和無數女人爭鬥不已……”
浣碧臉色陰晴不定,仿佛是夏日陣雨後的天氣,依舊變幻莫定,片刻,抬頭道:“王爺……”
玄清攔下她的話,繼續道:“既然你與他們骨肉同胞、血脈相連,那麼,你告訴我,你願意你的親人去過那樣的日子麼?好比你長姊,若在宮中勝利,那麼就意味著她一輩子都要和不同的女人爭鬥殘殺;若她輸了,可能連葬身之地也沒有。你是她的妹妹,你告訴我,你願意她去過這樣的日子嗎?”
浣碧驚慌不已,連連搖頭。
玄清歎了一口氣,道:“她在宮裏過什麼樣的日子,你陪在身邊自然是最清楚不過的了。你還要她再去受一回苦麼?既然你不願意,那麼我把她視為畢生珍愛,我自然是更不願意的了,你明白麼?”說著,牢牢握住我的手。
浣碧大為震動,不由張口結舌愣在了那裏。我心下亦是感動不已,緩緩落下淚來,反手也握住他的手,低頭道:“可是他們是我的親生父兄,我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分割兩地,天倫不得相聚。”
他低聲道:“你別忘了,我雖然是個閑散宗室,卻也是個王爺,當今皇帝的手足。你父兄分居川北嶺南,相距千裏之遙,若有可能,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把他們調往一處。隻是委屈你些,不能時時得見父兄了。”
我低頭拭淚道:“若能讓爹爹老懷有慰,即便我活著時不能再見到他們,又有什麼要緊。”
浣碧定定看著玄清,道:“王爺可以做到嗎?”
玄清神色認真而堅定,看著我道:“我答允嬛兒的,一定會做到。”
浣碧手指繞著衣上絲絛,沉吟片刻,道:“王爺對長姊的心意浣碧看在眼裏自然明白。王爺既然這樣說,那麼浣碧就代父兄和長姊謝過王爺了。”說罷斂衽為禮,一鞠到底。
再抬起頭時,浣碧眼中已瑩然有光,輕聲道:“方才浣碧言語冒失,冒犯王爺了。”
他寬容道:“沒有什麼,你也不過是說出我的難言之事罷了。”說著扶我起來,喚了車夫回來,柔聲對我道:“天色向晚,我們還是先回去要緊。”
時值九月,道路兩旁稼禾成熟,盡是薺麥沉墜。偶爾風過,麥浪起伏如黃海生波,洶湧疊嶂如潮起潮落,亦仿佛我心頭無盡的心事與哀愁欣慰。我為免玄清擔心,雖然麵上不再露憂愁之色,然而馬車稍稍一顛簸,無限心事又翻湧了起來。
(1)、(2)、出自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這幾句是寫琵琶女年少風光時的歌妓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