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得以重見眉莊,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幾乎是歡喜極了。然而歡喜之中更是有難言的酸楚。一別四年,終於能彼此見上一麵,然而玄清回來,等他回來我服下“七日失魂散”,便要離開甘露寺,離開淩雲峰,從此隱姓埋名生活,再也見不到眉莊了。想到此處,心下漫漫散出一股生冷的離愁,如這屋外的寒氣一般,漸漸迫到臉上,迫出兩行清淚來。
眉莊心疼道:“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又哭起來。”
我含淚道:“你總是這樣為我……”
眉莊忙不迭地為我拭去眼淚,放柔了聲氣道:“這有什麼。你我本來就是和姐妹一樣。你的朧月,我便也當作自己女兒一般。”她的笑容更盛,“你沒有見過朧月,不曉得她有多可愛。若沒有她,我在宮裏的日子當真是度日如年了。”
我如何不曾見過朧月呢?每隔兩月,玄清便會為我送來朧月的畫像,她長高了多少,胖了還是瘦了,我都一清二楚。然而這話當著眉莊是不能說的,於是隻笑,“有你和敬妃的悉心照拂,我總是放心的。”我緩和下心神,方才想起一事,便問道:“出宮不易,你今日怎麼能出來的?且還在正月裏。”
眉莊的神色驟然複雜而不分明,陰翳得如下雪前沉沉欲墜的天際,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你還記得瑞嬪麼?”
我一怔,過往的記憶分明在腦海中劃過。瑞嬪洛氏,那個如流星樣燦爛又剛烈的女子,那個會說“若墮塵埃,寧可枝頭抱殘而死”,眼神澄靜無波的女子。終究一語成讖,一索自縊表明清白。
眉莊道:“瑞嬪是自縊而死的。宮嬪自戕本就有罪,又加上安陵容一意挑撥,坐實她挾君的罪名,所以她死後梓宮一直停放在延年殿,連送入妃陵安葬的資格也沒有。這麼些年了,因為皇上皇後都沒有開口,所以誰也不理會,就一直停在延年殿裏。到了正月初的時候昌貴嬪的和睦帝姬突然高熱不止,雖然看了太醫,可通明殿的法師說是有妃嬪亡靈未得超度所致,算來算去隻有瑞嬪一個,因為是死後獲罪的,所以不能在通明殿超度,隻得把靈柩送來了甘露寺。”
我道:“這事在正月裏辦終究不吉利,怎麼交給了你?”
“通明殿的法師說要長久沒有被皇上召幸的女子身心清靜才能辦這樣的差使——當然不止我一個,隻是其他的妃嬪嫌晦氣不肯,才輪到我來的。瑞嬪是個可憐人,也想著可以來看看你。”
我淡淡“哦”了一聲,忽然隱隱覺得不對,然而哪裏不對,卻是說不上來。我怔怔支頤思索,忽然瞥見眉莊眼角微紅,仿佛欲言又止。
眉莊如今心性見冷,性子又一向剛硬,並不是會輕易落淚的人。況且……她一向在生死之事上檢點,平日決不會沾染奉送亡靈超度這種事。
我心下忽然起疑,“眉莊,你當真是隻為了送瑞嬪的靈柩來甘露寺超度順道來看我麼?”
眉莊慢慢沉靜下笑容,對著窗外幽幽歎了一口氣。彼時大雪消融,山上天寒,猶有未化的殘雪零碎散落在路邊石上,積得久了,那雪色也微微發烏,沾染了無數塵埃,猶覺不堪入目,初時的潔淨雪白半分也不在了。
她的目光倏然沉靜到底,恍若幽深古井。她牢牢盯著我,一字一字道:“既然你察覺了,我也不能再瞞你,這次出來見你我是煞費苦心。我和睦帝姬下了點發熱的藥,又買通通明殿的法師說起瑞嬪梓宮要超度一事還要長久不得寵幸的妃嬪護送到甘露寺,才能想法子見你一麵。”
我的心口沉沉的發燙,喉頭微微發痛,愈加覺得不安,盯著她道:“你這樣費盡心機,一定是出了什麼要緊的事——是不是朧月病了?!還是,皇後對她下手了是不是?!”我不敢再往下想,朧月,我的朧月——不!
我的身子微微發顫,眉莊一把按住我,迫視著我的眼眸,“不是朧月,她很好,什麼事也沒有。”我驟然鬆下一口氣,還好不是朧月。眉莊的神情憂慮而焦急,她銀牙微咬,閉眼道:“是你的兄長,甄珩——他瘋了!”
我怔怔呆住,幾乎不敢相信。我的哥哥,我英氣逼人的哥哥,他怎麼會瘋了?怎麼會?!他隻是流放嶺南而已,玄清一直派人照拂他,怎麼會呢?!
我心口劇烈地跳動著,下意識地咬著嘴唇,生疼生疼的。那麼疼,不是在做夢,眉莊也不會和我開這樣的玩笑。眼淚滾燙地流下來,那溫度幾乎灼傷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