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那片墓地比較荒疏,隻有零零星星的幾堆墳墓,一些荒地上,長滿了齊人高的狗尾草,一從從發著白絮子。傅老爺子的墳墓果然包好了,是一個青灰色磨石子的石槨,一半埋在地下。緊接著旁邊有一個舊墳,外殼石頭變黑了,可是墳上草木卻修剪得很整齊。我走近去,看到墓碑上赫然題著“陸軍少尉傅衛之墓”,日期是“中華民國二一年生中華民國四七年歿”。
十二月冬日的夕陽已經冉冉偏西,快降落山頭了,赤紅的一輪,滴血一般,染得遍山遍野,赤煙滾滾,那些碑林鬆柏通通塗出了一層紅暈。山頂的狗尾草好象剛在紅色的染缸裏浸過似的,我們身上的白孝服也泛起了一片夕輝。頂上起了山風,涼颼颼地將我們身上的孝服吹得衣帶飛揚。我們歇了一刻,打開了石槨的蓋子,六個人又同心協力地將傅老爺子的靈柩兢兢業業地放落到石槨裏,正當我們將傅老爺子的墓封蓋起來的一刹那,山徑石級上一陣腳步聲,突然冒出一個人來。王夔龍及時趕來了,他穿了一身的黑西裝,打著黑領帶,胸前捧著一大束拳頭大一朵朵的白菊花,總有二十來枝。他大概爬山爬急了,兀自在重重地喘息。他一臉發青,他那一雙炯炯的眼睛,象兩團黑火似的,燒得在跳躍。他看到石槨裏躺著傅老爺子的靈柩,便往前走了幾步,彎下身去,將那束白菊花輕輕放在墓前,然後立起身,雙手下垂,默然俯首,望著石槨裏傅老爺子的棺木,靜靜地凝視了十多分鍾。陡然間,撲通一聲,他那高大嶙峋的身軀,竟跪跌在傅老爺子墓前,他全身匍伏,頂額抵地,開始放聲慟哭起來。他那高聳的雙肩,急劇地抽搐著,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凶猛。他的呼嚎,愈來愈高亢,愈來愈淒厲,簡直不象人類發出來的哭聲,好似一頭受了重創的猛獸在最深最深的黑夜裏在幽黯的洞穴口,朝著蒼天,發出最後一聲穿石裂帛痛不可當的悲嘯來。那輪巨大赤紅的夕陽,正正落在山頭,把王夔龍照得全身浴血一般。王夔龍那一聲聲撼天震地的悲嘯,隨著夕輝的血浪,沸沸滾滾往山腳衝流下去,在那千塋百塚的山穀裏,此起彼落地激蕩著。於是我們六個人,由師傅領頭,在那浴血般的夕陽影裏,也—齊白紛紛地跪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