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常奇在山寨中,早有操事的小唆華,把這各處查察遊僧的消息報上山來。常奇聞報,便對馬二娘說道:“我今剪須剃發妝了和尚,沒人認得。正要下山去走,不想他們又扯遊方僧盤法起來,教我怎好下山去?”馬二娘道:“你如今又要下山去做甚麼?”常奇歎口氣道:“我今雖取得你來完續舊盟,隻是這山寨裏怎做得你我安身立命之處?若論我胸中抱負,縱不能學虯髯翁獨帝一邦,稱孤道寡。也須如班超萬裏封侯,威震邊疆。如何區區作赤眉銅馬的勾當,卻不辱沒了我?就是你這般才色縱不學飛燕玉環侍奉至尊,也須做一品夫人,受五花官法,如李靖,韓世忠之妻,才不枉了你這雙識英雄的俊眼。
如何區區做個山寨中的壓寨夫人,卻不又辱沒了你?為此我一心要離了山寨,移名改姓,圖個出身。”馬二娘道:“相公所言,正合妾意。既有此心,何不仍舊蓄發?原作在家人打扮,隻剩了胡須料也沒人認得了。”常奇道:“這又使不得。現今官府畫影圖形的拿我向年我又在江湖上走過,人都認得我形貌。雖剃了須,隻怕像曹孟德戰敗割須之時,起初認長須的是曹操,後來便認短須的是曹操,如何是好?”一時左思右算,苦無長策,好生憂悶。正是:
為僧既不可,還俗又堪危。
進退維穀處,英雄空自悲。
兩個正說話間,忽有小嘍囉報上山來道:“朝廷差內官二員,往各處采辦禦用東西。現有許多跟隨的小太監在前山經過。
“常奇聽說,便分付小嘍囉傳下號令與山前桓陸兩家飯店中,“如有小太監到店來,可密拿一個來見我。”小嘍囉領命而去。至次日,桓家飯店裏早拿到一個小太監並五七個從人,解上山來。原來桓家奉了常奇號令,恰好有一個小太監,同著一行從人入店歇腳。桓家把蒙汗香點將起來,又把蒙汗藥的酒與他們吃了,一個個都昏迷跌倒,便用繩索縛綁,解投山寨。比及他們醒覺時,已解到山上了。常奇看那小太監身邊有一麵牙牌,上麵刻著“太監府奉差內官平易”九個字,又有內監府印信路引一紙。常奇看了沉吟半響,歎道:“這太監姓平名易,平者常也,易者變也,倒像我常善變移名改姓的。
”便取了他的牙牌,路引,分付將他並從人們都軟監在寨後,馬二娘問道:“相公拿這小太監何用?他的牙牌,路引,要他做甚麼?”常奇道:“我得此牙牌,路引,倒是我下山的機會。如今有個計策在此,但恐你心上不悅。”馬二娘道:“你且說有何妙計?”常奇道:“我若頂了這太監的名色,把牙牌,路引做了護身符,便衝州撞府,再沒人阻擋了。隻是要頂冒太監,必須割勢,不能再與卿為雲雨之歡,恐非卿之所願耳。”馬二娘聽罷,慨然道:“妾昔年與相公別後,便杜門謝客。後聞你犯罪脫逃,即矢誌修行,已不望此生再得與你相會。不想今日重得聚首一番,我願已足。你既英雄氣盛,自當兒女情輕。妾何敢貪戀朝雲暮雨,誤你衝霄之誌乎?”常奇聽說,大喜道:“你若不以此為嫌,足見高明。”兩個計議定了,常奇便對寇尚義與習風說知此意。
寇習二人好生驚訝。定尚義道:“當初司馬遷被漢武帝把他來下了蠶室,是君命難違,不得已受此刑法。今兄長幸得脫逃在此,正好山頭望廷尉。何故無端閹割,自比刑人?”常奇道:“我今鬱鬱居此寞寞無聞,不能雄飛,無異雌伏。若借內監名色,下山遠遊,倘有際遇,博得個功書竹帛,名垂鍾鼎,是身雖失了犬夫之形,人卻建功立業之意,何不寺待朝廷招安?卻欲急離山寨,先把身體來傷殘了。”常奇道:“資弟所見差矣!我輩嘯聚山澤,安得朝廷降詔招安?除非攻城掠地,割據州縣,使官兵無可如何,那時朝廷方肯下招安之詔。但若如此做作,必至殺人害命,傷民病國,又豈仁人君子所忍為?我今決意離此山寨,別作商議。
不是我無意要拋撇二位賢弟,其實大丈夫安身立命,不可不想個長策。”寇習二人苦勸再三,常奇卻決意要行,取酒與馬二娘對酌,喝得酩酊大醉,竟把那話兒一刀割落了。寇尚義忙去寨後喚出那小太監來問道:“你內官家,必知醫救閹割之方,快說出來!醫好了,我這常大王饒你性命。不然就要砍了。”那太監驚慌,果然把內務府醫治割勢的妙法一一說出。寇尚義忙請醫生依方合藥,替常奇敷治調理,一麵蓄起發來。不上兩月,便已無恙。蓄發已長精神如舊,須根盡脫,聲音也都變了。常奇笑道:“古人欲變聲音,至吞炭為啞。我今不須吞炭,聲音已變。這番下山,更無人識我矣。”便教把平易一行人依舊軟監起來,休要放走了。自己頂了平易姓名,把他的牙牌,路引藏在身邊,打扮做太監模樣。
眾人看時,竟宛然是一個太監。但見:
大和尚雖蓄了發,小和尚倒割了頭。從前上胡子的須雖然剃了,還有下胡子的須依然無恙。如今下胡子的根一朝脫卻,連那上胡子的根一旦都休。梁山泊上魯智深,忽換了童樞密的角色;平妖傳中蛋和尚,頓做了雷兄恭的同儔。一向出家未嚐無家,倒把美妓取來壓寨;今日還俗實為斷俗,反把色根斬絕不留。若教仍去出家,決不學懷義的勾當;倘若選他入侍,斷無有繆毒的風流。那知他剃發不入叢林,原不為空門所納;到如今淨身不棲宮禁,也不為大內所收。一扮唐三藏,再扮魚朝恩,初不改虯髯公的豪性;既非晉支遁,又非秦趙高,仍懷著尉陀王的雄謀。蹤跡真如魔怪幻,機權能使鬼神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