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命懸一線 (2)(2 / 2)

我坐在後排的座位上,漸漸感到傷口腫脹難耐,整個小腿都麻木了。站長解下皮帶,勒緊了我的大腿,阻止毒素上侵,然而,無濟於事,我感到異常困倦,渾身乏力,幹嘔了幾聲,卻又吐不出來。我知道毒素已經侵入了大腿以上。

主任專心開車,站長向兩邊張望。後來主任告訴我,他今生都沒有像那晚那樣,開過那麼快的車。

這是在郊外,我們行駛在一條陌生的道路上,我們不知道哪裏有醫院。車子像一隻無頭蒼蠅,在淩晨清冷的天光中亂飛亂撞。

終於,我們看到了一家診所。主任打開車門,三步並兩步地跑過去,用拳頭砸著卷閘門,沒有反應。卷閘門巨大的聲音在街道兩邊回蕩,如果裏麵有人,即使睡得再死,也會被吵醒,然而,裏麵還是沒有反應。

主任失望地又跑回車中,車子又開始沿著郊外的道路漫無目的地奔跑,跑得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一樣。郊外的道路很不好,路麵破壞嚴重,一個暗坑,就會讓車子蹦起很高。

我的頭腦昏昏沉沉,眼中飄散著一些破碎的光片,就像碟片裏被炸飛的一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死亡的前兆。突然想到了死亡,我反而變得非常平靜。我想起了幾年前陪著父親在醫院看病的情景,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去醫院,居住在醫院旁邊的小旅社裏。大型醫院的旁邊有很多這樣的小旅社,是專門給農村來到城市看病的人準備的。那天,醫生建議化療,而我已經身無分文,債台高築,已經無力將父親送到醫院住院治療。此前,我一直瞞著父親,沒有告訴他他的病情。那天,我終於鼓足勇氣告訴父親,他患的是癌症,是癌症中最嚴重的骨肉瘤。父親聽說後,從床上爬起來,揮著手說:“回家,不看病了。”此後,父親在平靜中把自己的後事一件件準備好,然後,在刺骨的疼痛中等待死亡。

當清楚地知道死亡來臨的時候,死亡一點也不可怕。

此刻,我知道死亡已經來臨了,沒有恐懼,我隻是感到很遺憾,剛剛過上了好日子,有了穩定的工作、穩定的收入,終於有錢給母親盡孝了,而現在卻要死了。

我想到自己這些年實在太苦了,總是拚盡全力在奮鬥,總是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和退縮,總是省吃儉用,把從牙縫積攢下的錢給人家還債,到了而立之年了,連個女朋友都不敢談,而現在卻要死了。

我就是世界上最苦的那類人。

我死了倒不要緊,最放心不下的是母親。母親一生淒苦,和中國絕大多數的農民一樣,勤勞善良,可以前總是過不上好日子,三年困難時期,差點被餓死;“文革”時期戰天鬥地,食不果腹;改革開放後,才終於能夠吃飽飯了……我死了,母親怎麼辦?妹妹當了民辦教師,不知道現在收入怎麼樣?弟弟開始跑長途貨車了,老板能給多少錢?他們收入都不高,都沒有錢給母親。我死了,母親怎麼辦?

站長一直握著我的手,眼睛緊張地望著窗外。

我給站長說:“老哥,我恐怕不行了。”

站長沒有說話,他的手哆嗦了一下。路燈光照進車內,我看到他的臉上有兩道淚光。

我向車窗外望去,看到窗外燈火輝煌,高樓大廈,原來車子已經開到了城市裏。

站長說:“挺住,挺住,馬上就到醫院了。”

我擔心自己可能等不到進醫院。我的身體開始發燙,頭腦昏昏沉沉,感覺全身都麻木了。我對站長說:“我的卡上還有三千塊錢,我死了後你把錢寄給我媽媽。”

站長說:“挺住,你死不了。”頓了頓,他又說:“我會照顧好你媽媽,你媽媽就是我媽媽。”我平生第一次從站長口中沒有聽到“老子”。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就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