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在幹什麼呐?”
龜梨和也從學堂回到自己的家,大老遠看到從自己臥室窗戶的木柵欄裏,飄出一團又一團的灰塵,他的臥室裏濕氣重,灰塵並沒有四處飄揚,而是像毛毛細雨一樣紛紛落到了牆根,再走近了一點,便聽見了自己的媽媽用棉被拍子“啪啪啪”地打棉絮的聲音。
“好臭。”
他把黃布縫的書包放在門邊,然後踢掉草鞋,進了屋。即使掩上鼻子,黴味和灰塵味還是生腥生腥地鑽過了他的指縫。
“又不是過新年,天氣也不好,幹嘛拍被子?”
龜梨和也貼著牆根走道媽媽身邊,手掌縮到袖子裏麵,扇動著不寬的袖幅,撲打著空氣中並不存在的灰塵。
“我把閣樓的房間租出去了,總要給人家房客準備被子嘛。”媽媽拍了會兒被子,直起腰來“嘿咻”一聲把被子抱到了藺草席子上,用手試了試棉絮的鬆實,聽到受潮的棉絮發出的“嘰咕嘰咕”聲,不滿地嘖了下嘴。
“租出去?不是說等我上了高中,就把閣樓的房間改造給我住的嗎?”
“屁小子,淨想好事。現在不把房間租出去,哪還有錢給你上高中?”媽媽擼起袖子來擦了擦順著下巴流下來的汗水,皺起眉毛:“說句上學去了,家裏什麼事都不幫忙……我算看出來了,你和你那短命的爹一個德行……老娘這輩子是指望不了你了……還供你讀高中咧……”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一聽到媽媽千篇一律的抱怨,龜梨和也就很服軟地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說話的語氣也順條了下來:“我也不急,這不才中二的嗎?我就是怕你把房子租給壞人了……”
“壞不了。”媽媽放下棉被拍子,轉身去準備晚飯,聲音越過厚厚的背傳了過來:“是個年輕人,看起來比你大不了多少……生得那叫一個好看,衣服穿得也規規矩矩的,比你像個人!”背過兒子,說著說著,眼袋下細細的褶子裏翻起了紅暈。
“媽,你男人死了還不到兩年呢——”龜梨和也拖聲拖氣地朝媽媽的背影嚎了個喪,不出所料地看到她手裏揚起來的鍋刷子——
“書包放了就把被子抱到樓上去!還想不想吃飯了?!”
“嘁。”龜梨和也朝那個背影撅了下嘴,然後抱起了那床又濕又實的棉絮,黴味撲麵而來,嗆得他直打噴嚏。
“讓你睡!睡出一身的皮癬!”他側垂下頭,在聳起肩膀來蹭了蹭鼻子,就光著腳蹬蹬蹬地上樓去。
…… …… ……
“媽——樓上沒人哎——抱給鬼啊——”
“啊——?”
“我說樓上沒人啊——那我就放著了——”
“誒?剛才還聽到上麵有聲音的……難道趁我找棉絮的時候出去了?也不打個招呼……”
龜梨和也幾乎是撒氣地把那床棉絮扔在泛出水漬的地板上,木板缺口間缺少日照而長出來的苔蘚粘在他的腳底板,滑溜滑溜地,他邊在幹燥的木板上蹭著腳底,邊“吭吭”地在灰塵中咳,然後就著柵欄窗透進來的殘照打量著這個三角形頂篷的還算寬敞的空間。
以前這個閣樓裏堆著許多農具,脫殼機砂石臼什麼的,爸爸死之後媽媽就把這些東西清理出來賣掉,自己到紡織廠去了,三班倒的工作,回來時發髻上簪著灰白的棉絮,仿佛也帶回來了震耳欲聾的機床“軋軋”聲。
中二的龜梨和也正是撒丫子敞野的年紀,不但不心疼鬢帶斑白的媽媽,反而竊喜這樣缺調少教的自在日子,嘴巴也一日複一日地壞起來。
“什麼破爛家什?”他看到地板上堆放的不熟悉的物件,想也知道是房客帶來的,一個黑黃黑黃的竹編的箱篋,四四方方,有著編製結實的背帶,然後就是一些各色的衣物散放在地上。他轉著眼睛看了看,便朝那箱篋踢了一腳。
箱篋裏掉出來些東西,看上去是紙。剛才踢那一腳時,也沒聽到裏麵有什麼值錢的器皿撞擊的聲音。龜梨和也扁了扁嘴:“就這,虧我家那老太婆還待見。我說呢,什麼人連我家這破閣樓也看得上?”
轉身走的瞬間,他也不忘譏誚一句:“大男人出門在外,帶這麼多花花綠綠的衣服,多金貴似的——”
應該是為了迎接房客,媽媽今天沒有去紡織廠。晚飯也意外地有醃蘿卜、燉菜頭之外的東西,每人麵前有一小碗湯,湯裏漂著一小段魚,和幾片暗綠色的昆布,廉價的味噌半沉浮在清湯裏,木屑似的。
龜梨和也咽下一口飯,就著手裏的筷子在碗沿上“叮叮”地敲了兩下:“你再盯著看,我就把那份也吃掉了。”
“你這孩子……人家客人還沒吃飯……”媽媽麵前的飯也沒多動,一直愁眉苦臉地把旁邊多出來那份飯盯著。
“新鮮!客人?你別管他要房錢啊——”龜梨和也又連著敲了好幾次碗:“媽,咱們是房東!是房東!遇到個好看點的年輕男人我看你是魂都飛了!誰說租房子一定要管飯了?再說這個時候還不回來,不定在哪兒吃過了,得在外麵胡混到半夜才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