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石生做浙江布政,適值代理按察事務。滁州地方有一座老山,山上多洞,洞中聚集有兩三千人,欲謀不軌。地方官秘秘報知巡撫,巡撫與石生商議,石生道:“事係風聞,未見確據,不可冒為題奏,亦不可輕行剿沒。必須打聽個真實,方可相機行事。”巡撫道:“就煩貴司前示私訪一番,回來再作計較。”石生依允。回衙隻得換上便服,帶了一個茶房,妝作算卦的模樣,出了省城。一路私訪前去。
不多些時,到了滁州地方,日逐在鎮店上賣卜。忽有一個賊眉賊眼的,上來算卦。石生觀其氣象,分明是個反叛。那人問道:“先生是子平,是六壬?”石生答道:“兩件都會。”那人道:“既是兩件都會,我一定算算,但此處不甚僻靜,你跟我到家裏算上一天;如果算的好,封資情願加倍奉送。”石生答道:“我就跟你去。”
那人把石生領到一座山上,進入洞中。同夥的問道:“這是何人?”那人答道:“是個六壬先生。”又指茶房問道:“這係先生的何人?”石生答道:“這是小徒。”石生偷眼一覷,見刀槍旗幟,無不俱備,真真是謀反無疑了。石生問道:“既要算命,請寫出貴造來一看。”那人說道:“實不瞞你,俺們要舉行大事,特請先生來,給俺擇一個興兵的日期,以便起手。”
石生把六壬書展開一看說道:“這三個月以前,並無興兵的日期,必須過這三個月以後,方好。現今是四月盡間,過了五、六、七三個月,到得八月十六,是個黃道吉辰,下山定獲全勝。”那人道:“俺也看著必到那時才好。”方才算完要走,那人道:“先生既到我山中,有來的路,沒去的路。洞中正缺少一個軍師,俺就拜你做個軍師罷,若要強回去,殊覺不便。”石生恐喪性命,隻得假為依從。
到了次日,山中築起一壇,叫石生登在壇上,眾賊羅拜於下。那些賊人認真石生住下,自此以後,任所指揮,無不奉命。住有十數多天,一日天氣清明,眾賊齊下山去打獵,隻剩得石生、茶房二人在洞中看守。石生分付茶房道:“你看看這些賊人下山是往那裏去,即來稟我。”茶房出去一看,見洞中兩三千人,張弓挾矢,牽狗架鷹,下山俱往西南一路去了。茶房速進洞,稟知石生。石生道:“咱訪查已真,還不速走,更待何時?”茶房遂扶著石生下山,往東北而去。這石生一路走著,遂口詠古風一首,單單自道其苦雲:
山勢怪岩石徑斜,草木叢冗亂如麻。窮山絕鳥難投步,左盼右顧堪谘嗟。嗟私行太伶仃,倉皇誤入險陂中。萬丈崇嶺藏虎豹,千層深洞伏蛇龍。君不見,白雲籠罩影縹緲,紅日照射色暗淡。子規聲叫高樹頭,孤猿哀啼長溪岸。一路行來多崎嶇,氣竭力盡肝腸斷。
卻說石生怕賊人追趕,走的甚是忙迫,直走到紅日西沉,並未住腳。忽然山上跑下來一隻猛虎,把茶房一爪叨去,嚇得石生魂不附體,半日心神方定。往前又走,天色漸黑,見一個樵夫擔著一擔山柴,從旁而過。石生問道:“前麵何處有店?”樵夫答道:“前去三十五裏,方才有店,左近是沒有的。”石生甚是擔憂,黑影裏又走了五七裏路。抬頭一看,遠遠望見山坡下有一道火光,像個莊村的模樣。就望著那火光投去。到了跟前,卻是一個小獨莊,外邊門戶高大,裏麵樓閣層層。石生把門一敲,內有十四、五歲的一個幼童開門問道:“是做什麼的?”石生道:“是借宿的。”幼童道:“相公少待,我去稟知主母,再回你信。”住了一會,出來說道:“主母已知,請相公客舍裏坐。”
石生進到客位裏麵,見燈燭燦列,擺設齊整。從背靠後轉出一位少年婦人,花容豔妝、緩步來前,與石生見了禮,分賓主坐下。向石生問道:“相公從何處而來?”石生答道:“在下姓梁,往山中治買木料,下山過晚,趕店不及,欲借貴舍暫宿一宵。”婦人答道:“房子盡有,但恐屈駕。”石生問道:“娘子尊姓?”婦人答道:“賤妾姓薛,拙夫叫薛呈瑞,是個茶商,往山東登州府貿易,去已數年,並無信息。落得妾身煢煢無依,甚是淒涼。相公適投寒舍,這是前世有緣了。”遂命人收拾桌張,讓石生上座,自己在旁相陪,美酒佳肴,登時陳上。叫出兩個頭發眉齊的女童,在桌子以前歌舞,舞的甚是好看。隻聽得口歌古風一章道:
野有蔓草兮,零零壤壤。有美一人兮,宛如清陽。邂逅相遇兮,與子潛藏。
歌罷,石生看那婦女甚是風流,不覺的引動了春心。席終,兩個同入臥室,觀其床帳、器皿,並非尋常人家所有。是夜,石生與那女子同枕共寢。到雞將叫時,那女子向石生道:“此處非君久戀之所,天色漸明,作速起來出去罷!”石生起的身來,還有些留戀之意,兩個女童前麵拉著,這個女子後邊推著,把石生一直送出門外,就把大門緊緊關上,再叫也無人答應了。石生甚是漠然,往前走不多時,回頭看時,卻是一塚大墳。墳前以上,寫著宋貴妃卞氏之墓。石生歎道:“吾幸得該入桃源,寧複許後人問津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