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禱告的時候,他時而聽著禱詞,盡力把與自己不相悖的觀點附加於其中,時而,當他對禱詞感到不能理解,覺得應該加以批判之時,他就設法做到充耳不聞,專心致誌地去思考問題、觀察四周、回憶往事——就在他無所事事地站在教堂裏的此時此刻,樁樁往事也就無比清晰地在他腦海中浮現。

他堅持做完了日禱、晚禱和夜禱後,到了第二天,他起得比平日更早,連茶也沒有喝,早上8點鍾就來到教堂做早禱和懺悔。

在教堂裏,除了一個在乞討的士兵、兩個老太婆和幾個教堂執事,再就沒有什麼人了。

一個年輕的助祭,穿著薄薄的法衣,那長長的脊背的兩半明顯地突現出來,他過來迎住列文,隨即走到牆邊的小桌旁,開始念誦訓誡。在他念誦的時候,尤其是在他一而再地急促地重複“願上帝保佑”(聽上去“保佑”成了“不要”)的時候,列文覺得他的思想被鎖住了,而且打上了封條,眼下絕不要去碰它、動它,否則就會亂套了,於是他站在助祭後麵繼續想心事,不去聽更不去領會。“她臉上的表情豐富極了”,他想起昨天他們倆兒坐在屋角那張桌子旁的情景時對自己說道。他們相對無言,在這段時間內他們差不多總是這樣。接著,她把一隻手放到桌上,不停地把它張開、握緊,握緊、張開,看著手的動作,她自己也笑了起來。他想起他怎樣吻了吻這隻手,然後又怎樣仔細地觀看那粉紅色的手掌上交錯著的紋絲。“又該念‘不要’了,”列文心裏想,一麵畫著十字,鞠著躬,望著正在鞠躬的助祭那背部的柔軟動作。“後來她抓起我的手,仔細地看著掌紋說:‘你的手真好。’”於是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助祭那短短的手。“沒錯,這就快結束了,”他想,“不對,好像要從頭念起,”他心裏想,注意聽著禱告。“不,是要結束了;瞧,他正在深鞠躬。結束之前總要來這麼一下子的。”

助祭從波裏斯絨袖口裏伸出一隻手偷偷接下一張三盧布鈔票,說他這就去登記,隨後就用他那新靴子大聲地踩著空蕩蕩的教堂的石地板,快步走上了祭壇。不多一會兒,他從那裏往外望了望,就向列文招手。一直被鎖住了的思想此刻在列文的頭腦裏稍稍活動了起來,但他連忙把各種念頭驅走。“總會解決的,”列文想了想,就朝讀經台走去。他邁上台階,往右一轉,就看見了司祭。司祭是個小老頭兒,蓄著稀疏的花白胡子,一雙善良的眼睛露著倦意,他正站在讀經台旁,翻動著聖禮書。他向列文輕輕地點了點頭,立刻就以慣用的腔調讀起了禱文。讀完以後,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朝列文轉過臉來。

“凡人看不見的基督已經降臨,他前來聽您的懺悔了,”他指著十字架上的耶穌像說道。“您相信神聖的聖徒教會的全部教義嗎?”司祭接著問道,問時把目光從列文的臉上移開,雙手在聖帶下合攏起來。

“我從前懷疑,而且現在還在懷疑一切。”列文用自己也覺得不愉快的聲調說出這話,說過就閉口了。

司祭等了幾秒鍾,看他還要說點什麼,然後就閉上雙目,用弗拉基米爾口音趕忙說道:

“懷疑乃人類的天生弱點,不過我們應當祈求仁慈的上帝堅定我們的信念。您有什麼特別的罪過嗎?”他毫不停頓地一口氣把話說完,似乎要盡量抓住時機。

“我的主要罪過就是懷疑。我對一切都懷疑,大多時候我都是在懷疑的。”

“懷疑乃人類的天生弱點,”司祭把這話又重複了一遍。“那麼您主要懷疑的是什麼呢?”

“我什麼都懷疑。有時我連上帝的存在也懷疑。”列文情不自禁地脫口說道,隨之又為自己失言而感到惶恐。可是,列文的話似乎並沒有對司祭產生什麼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