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永不止息。

情人間提及愛情,如同一個歃血而成的盟誓。但誓約的訂立與執行都是麻煩的,有時會有攻伐有背叛,有時,甚至會有死。

亦微沒有說話,隻是湊過去在言在的唇角似是而非地一吻,繼而撫著他的麵孔,在雪夜淩亂的樹影中去找到他的眼睛,她的心整個軟軟的,真想說些什麼。然而這樣的情形下,無論說什麼都會顯得輕佻吧。她明白此刻輕佻是不合適的,索性什麼也不說,這樣沉默倒像是一種尊重了。然後她下了車。

走幾步,聽見他在身後摁車號,很短促的兩聲,像是叫“亦微”。她便又回轉身去,在雪地中站定了,朝他揮一揮手。言在見亦微罩著厚外套起碼大了兩個號不止,車燈的光柱中,她微微眯起眼,表情有一點困窘,譬如小孩子偷大人的衣服來穿被發現了就有這樣的神態。言在笑起來,這樣,她並不愛他這件事就變得很模糊很淡了,而且這也真是無所謂的,此刻他心頭隻是湧上些寵溺的感情他知道那就是愛,於是他也向她揮一揮手,之後,掉轉了車頭。

亦微這才知覺自己已將言在給的鑰匙圈套上左手中指,細細一環,泛著幽幽的銀白光,像戒指。

在門廊就看見萬劫的靴了。髒,結實,而且是蠻的野的,胡亂擺在鞋架旁邊,站成一個凶神惡煞的外八字。

亦微一陣高興,又去找他的包,果然,歪在牆角。不在他身邊,這個大背包就像放棄了自己似的,癱下來,不成形了,一團孩子氣。於是她也就孩子氣地走去拍拍它,好像它是個活物,是跟著萬劫八千裏路雲和月的忠犬。嗬,原來他一直在這裏等她,無聲無息地等著給她這個驚喜。這樣想她就慢慢朝裏走著,蓄意要延宕這種快樂地朝裏走著。

起居室裏光線很柔和,沙發一端低矮的黃梨木案上燃著兩支細燭,是鍾采采的調調。

恰這時萬劫正從房間裏往出走,一麵朝頭上套T恤一麵笑,笑時右嘴角先掀上去,這點扭曲令他的笑容有了輕微的邪狎,呀,他笑成一個浪子了。不多不少,正是江亦微所戀慕的,但他從來也不向她施展的。條件反射一般她忽然會意,這個笑容的對象不會是她,一時疑惑起來,誰呢?興許也不見得有那麼疑惑,興許是心裏帶著點故意要裝糊塗的混不吝,幾乎不抱希望地企圖製止謎底揭曉。

而下一秒鍾謎底就揭曉了,鍾采采緊跟著萬劫走出來,兩條腿又長又直美好地裸露著,順著它們往上看去那是萬劫的深灰色V領毛衣,硬是讓她穿成了一條裙。

亦微像是叫人抽了一鞭,身形躲一躲,但隨即架住了,不能塌。塌了就什麼都不是了,江亦微一向是有樣子的,多痛都得架住。於是她又迅速朝四周掃一眼,地毯上軟墊慵懶的形狀,喝殘的紅酒,連同燭火搖曳裏那點子明白無誤的風情,都在向她坦白,這裏曾有過一個多麼淫逸的黃昏。就像蘇丹在他大馬士革金色的後宮裏,所度過的那些個黃昏。

兩個人這時才看見亦微,跟她打招呼,說聖誕快樂。萬劫一邁長腿跨過沙發,來揉她的頭發,像是要把她揉醒,問她,“臉上怎麼沒表情,原始人似的。”她就拚命舉起沉重的脖子去望著他們,燭照中,像是有約在先,鍾采采和萬劫的臉色都是一派坦蕩,那種認了命的表情,他們一早接受了自己浪跡在情欲世界中的波西米亞命運,同時因為這樣的坦蕩,他們更加美麗了。有時美麗是一種真理,足以令一切都變得天經地義。亦微發皺的心這才漸漸鬆弛開舒展開,回過神來了,思前想後,興許是哪一天萬劫來找過她,而她不在,是鍾采采接待了他,她接待了他,以肢體的兜搭,以肉身的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