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微,我就要離開清容了。”程森突然開了口。
聞言,亦微一震,從自家心事中掙出來,猛地轉過臉去看程森。
程森的老式吉普車裏沒有空調,她轉過臉恰好看見他吐出一團白氣,好像他那句話變成了有形的,就是這一團白氣。她艱難地動了動嘴唇,嘴唇就皴裂了,甜腥的,痛的。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電光石火間隻拚命想,清容的那個秘密怎麼辦?那個秘密就是一個月前在酒吧清容對她說“你跟它之間,隻不過隔著我的毛衣”,說時渾身籠著魔魅般的光影,令她好似西班牙舞娘有陷入情狂的熱烈。
這樣想著,亦微就按住了程森的手,疾聲道:“不行。”
他仿佛早料到她的反應,反手來拍拍她的手背,像要安慰她,又說,“我還沒有準備好告訴她,你也不要告訴她。清容值得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而我,……”,說著他扭頭朝亦微看一眼,廢然一笑,“我是那些最好的東西的對立麵。”
“清容不是那樣的人,她根本不在乎好壞”,亦微自信了解清容,竭力代她發言,心情像困獸,負隅猶鬥。
程森不再說話,麵孔上又變得沒有表情,隻回轉了臉,專注開車。一路上殘雪飛濺,道旁高大喬木的枯枝,刀鋒般又碎又裂從玻璃窗上割過去。亦微卻不罷休,繼續凝視他,像要替唐清容把眼前這個男人看清楚。沒錯,他氣質裏的渾濁,性情中肮髒而誘人的成分,徒然寬闊卻永不擔當的肩膀,她初見就已看到。
良久,程森道:“但我是那樣的人,我在乎。”
嗬,亦微便曉得了,他一早做了決定。也許早到他與清容尚未開始,那時他就明白將來會有這樣一天,他要離開她,因為“他是那些最好的東西的對立麵”,不是不可以把自己變成“那些最好的東西”,但是不,他不肯。這已無關愛或不愛,這隻關乎程森的限度,在限度之外便是男人的承諾與犧牲,而承諾是跟程森不搭界的,犧牲更是。
見亦微半晌沒有開口,程森接著講下去,“清容整個兒仍是個孩子,太真了,早晚要吃虧的。有你長久照看著她,我比較放心。”她詫異他說這話時神情語氣都像個父親。應該如此,當一對男女相戀得久了,他們的關係就會變得繁複,生出很多層次來:師生,知己,父女,兄妹,母子和姐弟。
這時她已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處了,也並不覺得太悲哀,悲哀什麼呢?為了誰?他就是這樣的人嗬,世上是有這樣的人的。於是亦微就隻是微微一笑,“嗬,你這簡直像托孤”,說完便陡然閉了嘴,覺得不祥。趕緊又去打量程森的臉:鼻子是銳利的,幾近突兀,是他五官中唯一年輕的部分,頭發很張狂,在後頸和鬢角打著卷,仍是搖滾樂手的範兒,丟不了,但他的整張麵孔已經徹底鬆弛下來,早年的怒氣散盡,有點浮腫—這是一個中年人了。
一個中年人是不可能為任何人而改變的,他已定型,至死方休。
假使你愛他,你就要受苦了,因為他已定型,至死方休。
曾經有過多少故事,是關於一個女人很深很深地愛著一個人,後來她的愛行不通了,就離開了他?
毋庸置疑有過很多,將來一定也還會有,隻是屬於我們的那些個,它們的收梢還沒有來,暫時還沒有來。這樣想著,亦微就漸漸在書架上住了手,隻盯著清容的麵孔看,研究它,尋找它上麵愛情的出路和困境。然而什麼也沒有。陰天,世間的一切都沉潛於晦暗,清容的麵孔上沒有溫暖也沒有寒冷,沒有被灼傷或是被封凍的痕跡。對此,亦微不是不驚動的,想想看,一個人,熾烈如唐清容,竟可以潛藏在這樣冰靜的皮相之下,就像火山。是危險的,因而,是美麗的。
清容一向被人看慣了,不必抬頭就知道亦微正盯著自己,這時便也住了手,偏過臉來朝她輕俏一笑,眼梢吊吊的越發斜飛入鬢,麵孔上閃電般有了光亮,嘖嘖,什麼叫煙視媚行?亦微被這突如其來的豔光晃了眼,也就不再亂想,隻埋頭繼續拆紙箱,將書一摞一摞搬出來,放在架上。
“我隻說你是搬去聶言在那裏,鍾采采也沒多問。”清容隨口閑話了一句。亦微“嗯”一聲,沒說話。
清容又說,“采采這人有點意思,其實可以做朋友的。”亦微聽了也不過漫笑一笑。
這邊清容見亦微執意不肯搭話,便起了玩心,要逗她一逗,於是悠悠道:“而我跟你可以長長久久地當朋友,因為我不去招惹萬劫。”
果然,聽她這麼說,亦微瞳孔有一瞬間陡然的縮細,抬了臉,從頭到腳把唐清容丈量一番。而後者被那目光一罩,已經曉得不妙,自知越了雷池,玩笑開得過分了,即時收聲,錯身去拿抹布。亦微見她知趣避開,也就反手去窗台上拿來煙跟打火機,不過是火光一明一滅之間,不動聲色地,兩人換了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