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鍾采采張羅著,要替出院不久的亦微洗塵,“去去穢氣”采采說。地方定在了一間意大利餐廳。

當天清容先到了,跟亦微相偕在二層的露台上喝咖啡。

其實也不算是露台,隻是一間溫室般的玻璃房,其時正有近晚時分最後的日色細如金沙,四麵八方,靜靜瀉下。

外麵刮著風,這裏卻有一團不散的怡人氣味,乳酪,糖漿,蜂蜜,鬆餅一咬開,裏頭的黃油會得流到下巴上,甜食令人忘憂。服務生輕悄來去,私語時間,她們兩個人享受著某種氣氛仿佛睡眠。

“萬劫什麼意思?好容易飛回來,他就隻在醫院呆了一個上午?”清容問。

亦微淡然應道:“哦那個。是我叫他走的。”

清容便挑起一邊眉毛,看著亦微的臉,“你怎麼回事?”她不是很明白,有些人怎麼會永遠在做跟意念相反的決定。

聞言,亦微輕輕側了臉,拉一拉肩頭的羊毛披肩,從她這裏,能看見一群少男少女在不遠處的冰麵上玩耍,其中有一個,竟然單足立定,雙手抱著肩,旋轉起來。當他旋成一團淡藍色的霧影,他的同伴們便都圍上來,拍手叫好。看吧,隻要肯放低期許,生命裏其實是可以有這樣多的快樂,亦微眯起眼,笑了笑。

清容知亦微不會答她,便輕嗤一聲道:“嗬,算了,問你不如去問水晶球,那樣怕還知道得多點”,停一停,她不甘心,又道:“但是亦微,這麼多年我一直有一件事十分費解。”冰麵上那群少年已經散開,亦微就轉過頭來,望著清容,眼睛很亮像有眼淚,但其實不是,她問,“什麼事?”

這回清容不敢望著她,隻盯住桌上的一塊光斑,它正在漸漸變淡道:“為什麼,是萬劫而不是別人?為什麼竟然是他,而不是別的任何人?”

偏偏亦微的手機這時卻響,她就沒有應清容,隻嗒嗒走去一旁接聽電話。

回來時她說,“狄叔叔恰在城裏,想見見我,我告訴了他這間餐廳的地址。”

“狄叔叔是個很有趣的人”,清容點頭,卻已經不抱希望亦微會回答她的問題。

但亦微坐下後竟然緩緩說了,一麵點了一根煙,“關於你的那個問題,清容,你有沒有留意過萬劫的臉?我見過不少人,各式各樣,但從來沒有見過比那更缺乏信仰的臉。那張臉的意思是,誰都可以,怎麼樣都行。那是一個人,從來沒有被愛人馴服過,所留下的空白。你沒有這樣的臉,采采從前是有的,現在,也沒有了”,說著她以右手拇指揉了揉眉心,煙灰好長一截,掉到地板上,“清容,或者我有一點誇張,但幾千幾萬人當中,隻有在萬劫那裏我才能夠確認我自己。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像我”,說完,亦微不知怎麼,心中水銀瀉地般驟然一涼,好像給覆上一塊舊時的綢,她想她恐怕是真的有一點傷心。

愛不需要理由,因它本身,是最確鑿的論證。

清容聽了很難過,忍不住皺眉道:“那你為什麼叫他走?留下他呀。為什麼不?”手裏的煙已經燃盡了,亦微看了看,又吸一口,在煙灰缸裏摁滅了它,同時,搖了搖頭。“從前的江亦微比較有勇氣”,清容憤然下結論。

這時采采恰好走近來,把這句話聽全了,立刻接口,一麵解她黑大衣的鈕扣,“這話怎麼說?”

“亦微十五歲那年,因為不喜歡萬劫的女朋友,就燒掉了那女人送給萬劫的跑車。”

“噢,你說那次。那次真是無心的”,說著亦微轉頭向采采解釋,“那年我們在唐人街過除夕,不小心把二踢腳扔進那輛車裏。”

清容向鍾采采擠眼,問她,“采采,你信不信?”

采采多精靈的人,才不會正麵回答,隻微微一笑道:“亦微其實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隻看她願意不願意。”

三個人正說話間,狄重山帶著他的女伴也到了。

亦微細看伊人兩眼,卻已不是上回那個,樣貌要豔些,多點風塵氣,一條蛇腰,穿著仔褲,臀部又小又翹。

而狄叔叔仍是老樣子,左耳戴一枚小小的鑽石耳釘,頭發又灰又長在腦後束成一條馬尾。他大力擁抱了亦微,又笑著向女伴介紹清容道:“國際名模唐清容。”

“嗬,狄叔叔你誇張,不過是個活動衣架”,清容甩頭一笑,是真的沒把頭銜當回事。

“唔,如此說來,我不過是個煙販子”,狄重山若有所思,故意耍貧嘴,一麵向他的女伴眨一眨眼睛。是,如此說來,拉卡菲爾德不過是個裁縫,默多克不過是個賣報紙的。

這邊亦微抱臂看著他們,覺得很愉快,笑一陣,忽想起什麼,向鍾采采問一句,“傅存光呢?不是說好要來?”自跟鍾采采走在一起,傅存光還從未跟她這班閨蜜吃過飯,難得今天又聚得這麼齊。

采采的眼睛往暗影裏一躲,答了,“存光他臨時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