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境遷,所謂傷痛、黑暗、輾轉過幽寂的生關死劫,回頭望過去總有點無力感,也很虛妄,甚至自羞,不如,就不要回頭望了吧。
雖說如此,但清容懷孕亦微還是從清容口中得知的,不必從報章雜誌上曉得消息。次年清容生了一個女兒,還把相片email給亦微看過。新生兒的樣子總有點像猴,眼睛大,臉小,顯得老相,不過趴在床上,兩團屁股卻很幼嫩,粉紅的,亦微一見就笑起來,想起嬰兒父親那張臉—千萬他的基因切勿發揮太大作用—她仍然不喜歡他。收到相片的第二天,她在網上訂購了一隻一人高的限量版泰迪熊送到巴黎。
某種程度上也僅此而已了,江亦微跟唐清容。
“鍾采采那位傅存光,究竟怎麼一回事?”電話裏,承友問亦微。這些年厲承友雖說成了名,卻還是多情而戀舊的。在演藝圈站穩腳跟之後,也懂得不時跟亦微吃個飯,通個電話,八卦一些新聞舊聞。的確他已不再激烈,但仍然很怕寂寞—從來如此,成名之後,據他說,其實更難交到朋友,因為大家從人格上就不真。現在他隔三岔五也弄出點緋聞來,當然,對象是女人,說來也怪,如此竟也一樣躋身Gay男性幻想對象的TOP10,這年頭,沒有Gay眾粉絲怎麼好算是明星?
“你想說什麼?”亦微知他有話要說。
“昨晚我在一個發布會上看到傅存光,領著個女人,據說是未婚妻,多少年前就訂了婚的,家族聯姻。不過平心而論,那女人樣子很看得過去,是個名媛。旁邊有知情者說,突然這樣子高調出現,這兩個人,怕是好事近了。這件事,你說呢,采采知不知道?”
亦微猜鍾采采知道,她又不傻。但女人,總愛抱一些不切實際的希望,跟智力無關。
“我替采采不值,白白奉陪他這些年。”承友口中忿忿的。
“嗬,我們局外人能講什麼?隻要她自己覺得高興。再者,誰陪了誰這種事,怎麼說得清”,亦微語氣很淡然,但她知道,這幾年的鍾采采其實不快樂。她現在簡直怕看采采的作品裏流露出來的那一股結結實實的愚勇。有些人一愛起來,就會像個注定要犧牲的烈士,除非不要上沙場,否則就是個死。
然而,人生這麼虛妄,有一樣東西可以堅持,畢竟好過沒有。真的這些年,江亦微見過太多的放棄了。
隨後那一年的春天,在西班牙,江亦微明白了弗拉明戈。
“沒有人笑著跳這種舞”,舞者胡安告訴她,“因為弗拉明戈是燃燒也是熄滅”。
如果一個人明白了生命,也就明白了弗拉明戈。
那時亦微已經畢業,在一間研究所謀到職位。
不久,即被派往巴塞羅那大學做訪問學者,參與到某個以高迪建築為主題的文化研究項目當中。算是很優的差使,落到她這個新人的頭上,的確曾令一部分同僚不忿,但她自幼在南歐長大,有語言優勢,別人也不好再說什麼。
抵埠過後,住的是校方安排的那種小公寓,仍像是在當學生,很簡樸,也日常化。下樓走不多幾步就是自由市場,水果攤、奶酪店、糕點鋪一應俱全。裏頭市聲擾攘,一開始總令亦微驚恐,心裏想“啊呀他們就要吵起來了”,因為很大聲,而且聽不懂,加泰羅尼亞有自己的方言。
門口賣海產的那位婦人,八字眉、大鼻子,兼戴一具邊框粗黑的笨重眼鏡,活脫脫就是伍迪?艾倫的女性版本。亦微頭一回發現時,暗笑了一個禮拜,之後也忘了人家是叫法碧安娜還是法維奧拉,一直在心裏管她叫艾倫太太。西班牙人不懂得吃魚頭,每每亦微跟胡安手拖手走去市場,這位艾倫太太甚至會得把碗口大的魚頭免費奉送,倘再配合亦微從唐人街小超市裏搜羅來的剁椒,同香菜一起紅燒,好算是人間至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