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廂房光線昏暗,散發著病人居所特有的藥香與潮氣,窗扇掩得嚴實,一絲細風也透不進來。贏窮桑端著漆盤推門而入,見對麵床帳半垂,兩幅紗幔中間稍稍留著四五寸寬的空隙,仍是自己上回離開時的擺設,帳中人呼吸平穩、幾不可聞,一顆心便不由略略一鬆,輕手輕腳放下托盤,單持一個藥碗,上前撩開床帳。
——不意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眼。
看清那眼的刹那,贏窮桑陡然一震,碗裏藥匙滑了半分,撞擊碗底,“叮”的一聲脆響——封殘年的目光便隨著那聲響移了開去,呆呆注視帳頂,不發一言。
他不開口,贏窮桑也不知當說什麼,一場尷尬以床榻為中心,便那麼鋪天蓋地的彌漫延展,如同一呼一吸、如同身外冰融雪澌的聲響也是尷尬而痛楚的,都應該湮沒在這場膠著如死的靜謐裏,寂寂無聞。
唯有贏窮桑手中藥液溫熱,幾縷白汽渺如絲絮,還在凝固的死寂中掙紮沉浮。
……而那白汽也自漸漸淡薄。
良久,終於贏窮桑低聲道:“先吃了藥,莫待涼了,苦。”
他姿態與那一晚判若兩人,眉目低斂,迷離在重重迭迭的陰影之後,眼色依稀憐惜入骨,卻渾然沒有什麼近似悔罪或是歉疚,拿捏藥匙的手指淺淺擦上封殘年汗濕的鬢角,安安靜靜的,便隻等待。
封殘年閉了閉眼,依舊無聲無息。
他麵孔雪一般蒼白,因了連日高燒,雙頰反而薄薄的泛起一層淡紅——那樣的神情原本蒼冷而憔悴,不知不覺,卻又有些少年般的細致意味渲染其間,朦朧稚嫩,不可言說。
贏窮桑唇角苦紋一現即隱,片刻,又問:“那……吃些東西?小重熬了粥。”換過漆盤上另一隻碗,攪動調羹,仔細吹涼。
封殘年瞳孔一縮,眼裏一線銳色雖在暗處,卻驟然淩利鮮明。
……他不由自主想起沉淪進高熱與痛楚時,半夢半醒間那雙幫他擦身換衣的手——那是一雙熟悉了十四年的手,繭紋粗糙,掌心橫亙著昔年練劍凸起的傷痕:似乎每次擦身後不久,那雙手都同樣端過或苦澀或清甜的什麼,一匙一匙,小心翼翼喂進自己口中。
心底一股厭惡突如其來。封殘年不暇細想,抬手已將臉旁的碗匙打落,隨即翻身向裏,也不管身外如何,過不多久倦意又起,便再一次陷入昏睡。
這一睡混淪日月,醒來依舊不知今夕何夕。
將封殘年吵醒的是木門開闔的摩擦聲。一睜眼,四周光線渾濁,然而房內物事清晰可辨,似乎天並沒有黑。同樣白衣的少年就站在門邊,一雙圓眼烏溜溜的,不住衝封殘年打量。
小重清秀的臉上滿是年輕人特有的好奇與無畏,見封殘年睜眼,像是嚇了一跳,愣了愣,結結巴巴的道:“你、你醒了?”
封殘年充耳不聞,動了一動,似想起身。
他大病十餘日,幾乎不曾吃過什麼東西,眼下高熱已褪,卻還低低的燒著,雙臂、腰腿俱脫了力,背脊抬不到兩寸,便重重砸回被褥。小重啊的一聲搶上兩步,仿佛想起什麼,趕緊又停下,道:“你三天沒醒,師父一直陪到今天淩晨,實在熬不住,已經睡下啦,讓我看、讓我照顧你……你要不要吃飯?廚房還剩半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