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樓須晴日,迭迭望關城。
國都武陽位於武北關以西,背靠君山,武水環繞,原是西陲道上一個不起眼的小鎮,直到幾百年前一位名將西征戎狄、交通域外,這才聚合擴充,年複一年的繁榮起來,至前朝任氏遷都,已有天下第一大城之稱。後北狄楚部博爾烈封氏麾軍南下,不數年占據江山,改國號為大楚,一切因承前朝舊製,仍將此處定為都城。武陽城池雖飽經戰火,但數十年安定發展,城中人口百萬,連衽成帷,舉袂成幕,市列珠璣,戶盈羅綺,比之前朝,竟是風物尤甚。
老張是武陽城南門口一家茶攤的老板,自家攤子不大,仗了出城進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也算勉強維持得了生計。這幾日正值開春,雪水化得泥濘,來往行人不多,他一清早挑了招牌開張,隻道今天又未必做得成幾樁生意,打眼卻見遠處剛開的城門洞裏,綽綽約約像是有個人正走過來。
來人走得甚慢,一步一步挪著,腳底下分明有些虛不著力,落足時一份疲累沉重卻是任誰都看得出,就好像隨時都要一頭栽倒、再也爬不起來。老張在清晨冷風裏緊了緊棉襖,眼神便禁不住的往那人身上瞟——這人怕是病著罷,也難怪,挺高的個子,可也太瘦了點。
城門洞不長,那人不大工夫便走近了,卻原來也不是想象中的瘦,隻不過穿得單薄,二月末的天氣,身上居然隻一件對襟夾層的雪緞罩袍。那衣服料子倒是好料,但袖口下擺短了整整一大截,若不是從上到下又是灰又是土,破破爛爛更濺了不少泥點兒在,隻怕旁人還以為是偷的。
然而袍子裏的人卻讓老張看得一傻——擺攤兒開鋪兒是勤活計,迎來送往不少,見過的人更多,然而皇城根兒下二三十年,他卻頭一回看到這麼標致齊楚的男人:那孩子怕也就二十出頭?嫩生得,嘖,估計也就斜對個兒酒樓說書的穆老頭形容得出,口拙半分都不成。
這麼一呆那人已走到攤前,一張臉白得泛了青,眼仁卻是黢黑黢黑的,散在臉前的頭發絲兒微微打著戰,果然病得不輕。老張回了回神,忙招呼道:“客官辛苦。可是歇腳麼?小人這兒有上好的茶品。”
那人停了步,攏著袖角,卻隻搖頭。
老張察言觀色,看出他是沒錢,不禁暗歎這世道不太平:這哥兒正不知誰家的富貴公子,想是出門讓匪人把錢財衣裳劫得一幹二淨,這才淪落至此。惻隱之心一起,便道:“小哥兒快先緩口氣,這天冷,你再走非倒了不可。”低頭見那人一對雪白的赤足竟光溜溜踏在青石路麵半化的泥水裏,自己先咧了咧嘴,扯住他手腕,硬是拉進自家茶攤。
他顧忌那人生病,沒敢使多大力氣,那人倒也極文弱,輕飄飄便被拖到靠爐的板凳上坐下,依舊不說話。老張隻道這孩子嚇傻了,不以為意,回頭倒了碗熱茶水,又走到廊下找出自己下雪時穿的蓑衣連同一雙草鞋,一並遞給那人,道:“喝口熱水暖暖身子,這蓑衣草鞋值不得幾個,都送與你穿。先歇夠了,等過會兒日頭出來去了早上寒氣,再走不遲。”
那人目光微微震動,雙手接過蓑衣草鞋,低聲道:“……多謝。”聲音清冽,靜如凝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