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冰雪消融,草長鶯飛。梅花開敗了,卻另有辛夷海棠碧桃紅杏,顫巍巍的從枝頭次第透出一抹顏色。
封殘年武功卓絕,又值年少,不過數日,便能夠下地走動。封征戎強推辭了手中政務,替他把宮中一切打點妥當,一句“你不許走,等我回來”也不知叮囑了多少百遍,到得第五日上,終究白龍魚服,赴川入蜀。
他一離宮,封殘年便也無心多留。
第六日天色陰沉,一場雨從昨夜開始,淅淅瀝瀝直到近午時分猶未停歇。封殘年將內室窗戶支起半扇,隔簾呆坐一個上午,忽然抽一根絲絛綁好頭發,從架上隨意揀了把傘,推門而出。
他多少年孑然一身,說走就走,無牽無掛。黑衣用同色布帶束緊了袖口腰封,背脊挺拔,利落中一刃刀鋒般的單薄瘦銳——門外雨下得不大,他將油紙傘撐好,見月白的傘麵上一行草書豐腴富麗,頗見雅致,依稀辨得是“留得殘荷”四個大字,但既然從來不懂這些,便也無心去看。
十五歲以前封殘年生長在宮門之內,獨來獨往,猶如暗影,早已習慣於將這深宮最偏僻、最隱秘甚至最荒蕪卑舊的所在當做道路。皇城峨峨,在他而言,雖與世人眼中見到的截然不同,卻遠比旁人更為知悉——他當年在江湖與未展眉一諾三誓,應許她再不動武,便也不以輕功提縱,壓低傘沿一一避開禁衛宮人,沿著記憶中的道路,緩步望北而行。
大抵宮廷建製,前朝後寢,左祖右社,東西相對,坐北朝南。楚宮以紫宸、華蓋、紫薇殿三朝居中,自紫薇殿後的慶隆門北向,樹影間飛簷鬥拱廊廡環列,便是帝後妃嬪的寢宮。封征夷在位近三十年,內庭空虛,也不冊立皇後,整個後宮冷雨淒淒,空空寂寂,除了儲君封征戎在別宮尚有兩位側妃居住,便隻剩先帝封楚遺下的幾位老太妃,在佛堂深處一下一下敲響絕望的木魚。
繞過禦花園西轉,回廊已遠,步道兩側的連綿屋宇皆改作普通的硬山頂,卻到了宮中下人們的起居之所。封殘年足音放得更輕,借一株上百年的合抱梧桐遮掩身形,拐入樹後兩牆夾峙的青磚墁道,耳聽細密如織的雨絲沙沙淋在傘上,眼中便有一點溫軟意味悄然浮現,不知不覺,微不可察。
墁道盡頭重門緊閉,大鎖銅綠斑駁。封殘年從傘麵上隨手拈了枚方才刮落的隔年鬆針,針葉尖兒探入鎖眼,略微一送一挑,鎖扣便“嗒”的一聲跳開——那門內空無一人,卻是間極小極小的院落。
小院落葉滿地,積了約有半尺,風裏散發著草木腐爛的清苦味道,想是十幾年間再沒人來過。封殘年踩著落葉走到唯一的房舍前,見房頂破敗無人修繕,被風掀開的瓦片下已然露出半蝕的梁椽,卻又清清楚楚記得,就在這屋頂上,曾經整日站過年幼的自己。
……那時他還沒有今日身手,不會輕功,爬不出這一丈來高的院牆,便隻有踩著房頂偷偷的往外瞧——嬤嬤說這牆外住的是爹,爹卻是從不來的。牆根兒底下三三兩兩經過的都是些穿著軟底鞋的宮女太監,走路無聲無息,貓兒似的,倒害他幾回躲閃不及,險教好奇張望的新來宮人發覺。
——而他決不能被任何人發覺,也是嬤嬤說的,爹不許。後來第一次見小叔叔征戎還是在這牆頭,兩個七八歲大的孩子,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一個在裏,一個在外,傻乎乎對望良久,忽然一齊笑了起來,各自亮出口還沒換全的奶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