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番敷衍送走了敬妃,我才把憋著的委屈和傷心神色放了出來,心灰意冷道:“這孩子竟這樣疏遠我。”
眉莊為我撲著扇子,冷然道:“你不必怪敬妃,更不用怪朧月,怪隻怪皇上從不肯讓朧月知道有你這個生母。你以為佩兒真是得急病死的麼?隻因為兩年前她在朧月麵前說漏了嘴,說她的生母在甘露寺,又偏碰著是咱們那位九五至尊不痛快,一怒便叫人打死了。”
我本自傷心,乍聽之下更是遽然變色。柔儀殿清蘊生涼,此時隻覺得寒風森森,如墮冰窖之中。我見小連子與品兒垂首含淚,顫聲問道:“果真是這樣麼?”
小連子別過頭去一臉難過,品兒卻已經忍不住落下淚來,抽噎不止。
我默然片刻,想起玄清抱病時玄淩與敬妃和朧月之間的話,不覺冷笑道:“我本就知道……他是這樣冷心腸的人。”
眉莊輕輕一哼,深以為然,“他怎樣冷心冷肺你我也不是第一回見識了。”眉莊深深皺眉,似虯曲的兩彎柳葉,“縱然傅如吟死後他不再嚴令不許提你,可是惡果深種,親生女兒已不認自己的娘了。”
我淒然掰著護甲上鑲嵌的一顆水膽瑪瑙,道:“瞧朧月對我的樣子,我真是傷心,也是安慰。”
眉莊揚眉疑惑,“安慰?”
我輕輕頷首,“她這樣舍不得敬妃,可見這些年敬妃真真是待她好。”
眉莊微微點頭,“敬妃愛護朧月如自己的性命一般,也正因為她這樣疼愛朧月,旁人才不敢輕舉妄動,能護得朧月周全。”眉莊看我一眼,“你所說的傷心,大約也是怕敬妃這樣疼愛朧月,是不肯將孩子還你的了。”
我望著半透明的冰綃窗紗隻是出神,我的女兒,她從不曉得有我這個母親,也不願意在我身邊。我的女兒……聽眉莊說完,我隻道:“敬妃未必不肯還我,今日她帶朧月來,也是想試探朧月與我是否親近。”我低低歎息了一句,道:“她也不容易。好容易有了個女兒撫養到這麼大,我一回來少不得要把朧月還到我這個生母身邊,換了誰也不願意。況且我方才看著她與朧月情分這樣深,即便我強要了朧月回來,朧月與我也隻會更生分,也傷了我與敬妃多年的情分。”
眉莊連連點頭,欣慰道:“你明白就好。方才我真怕你一時氣盛,忍不住發作起來。你適才說得很對,借著身孕暫時把接回朧月一事緩下來。你剛剛回宮,勿要樹敵太多才好。”
她話中的深意我如何不曉,隻得默然點頭。
眉莊柔聲道:“朧月還小,孩子的性子嘛,你對她好她也會對你好的。你看敬妃就知道,何況朧月是你親生的呢。”
我低低“嗯”了一聲,道:“朧月這孩子我瞧著也是有脾氣的,隻能慢慢來了。”
眉莊摘下手指上的護甲,安撫住我的肩膀,憐惜道:“有身子的人了,肩膀還這樣瘦削,難怪溫實初說你身子弱胎像不穩,可別為今天的事生氣傷了身子才好。”
我轉首勉強笑道:“幸好宮裏還有個你能體恤我。”
眉莊憐惜看著我,笑道:“若你肚子裏懷的是一個男胎,想必皇上會更體恤你百倍。如今就把你捧在手心裏關懷備至,將來還不知道怎麼把你當鳳凰似的捧著呢。”
我啐了一口,道:“人家正經和你說體己話兒,你就這樣胡說八道的。”
眉莊吃吃笑道:“我不過一句玩笑,看把你興成這樣子。方才聽你一扣一個朧月叫她,明明她的小字綰綰就是你自己給取的,偏偏一聲兒也不叫,真真是生分。”
我聽得“綰綰”二字,心下猛地一突,甚覺黯然。眉莊自然不知道,這綰綰二字,有多少辛酸與恥辱,我如何叫得出口。於是隻道:“我去更衣罷,再不去給太後請安便要晚了。”
眉莊打量著我道:“你這身打扮就很好。雖然太後不喜歡太素淨的妝扮,可是你剛回來,自然越謙卑和順越好。”
說罷和眉莊二人重新勻麵梳妝,備下了轎輦去太後處不提。
頤寧宮花木扶疏,一切如舊。隻是因著太後纏綿病榻,再好的景致也似被披靡了一層遲鈍之色,仿佛黃梅天的雨汽一般,昏黃陰陰不散。
眉莊是熟稔慣了的,攙著我的手一同下了轎輦,搭著小宮女的手便往裏走。芳若滿麵春風地迎了上來,笑道:“太後適才醒了,剛喝著藥呢。”
眉莊笑吟吟進去,向太後福了一福,便上前親熱道:“太後也不等我就喝上藥了,該是臣妾喂您喝才是。”說著伸手接過孫姑姑手裏的藥碗,道:“有勞姑姑,還是我來服侍太後吧。”
太後慈愛笑道:“你來得正好,除了你孫姑姑,也就你伺候得最上心最叫哀家舒坦。”
雖在病中,太後卻穿著一身七八成新的耀眼金鬆鶴紋薄綢偏襟褙子,頭發光滑攏成一個平髻,抿得紋絲不亂,隻在發髻間隻別了一枚無紋無飾的渾圓金簪。
其實她久病臥床,並不適合這樣耀目的金色穿戴,更顯得幹瘦而病氣懨懨。隻是不知為何,太後雖病著,卻自有一種威儀,從她低垂的眼角、削瘦的臉頰、渾濁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我想起舒貴太妃對太後的描述,心下更是悚然,油然而生一股畏懼之情,已經跪了下去,道:“臣妾甄氏拜見太後,願太後鳳體康健,福澤萬年。”
太後微微揚眉,抬眼淡淡看我,“回來了?”這樣平平常常一句,仿佛我並不是去甘露寺修行了四年,而是尋常去了一趟通明殿禮佛一般。
我低首斂容,靜靜答:“是。臣妾回來了。”
“那末,”她打量我一眼,“未央宮住得還習慣?”
我心下一緊,“未央宮太過奢華,臣妾很是不安。”
太後“嗯”了一聲道:“雖然奢華,倒還不曾越過從前舒貴妃的例,皇帝要寵著你些也不算什麼。”她皺眉對眉莊道:“藥喝得哀家舌頭發苦,去倒掉也罷。”
眉莊隻是笑容滿麵,笑嗔道:“臣妾說太後越活越年輕呢,太後偏不信,非說臣妾哄您。如今怕苦不肯吃藥鬧小孩子的脾氣,太後可不是越來越年輕了。”
太後臉上的皺紋一鬆,似開了一朵舒展的千伴菊花,掌不住笑道:“哀家原瞧著你多穩重的一個人,如今也學會油嘴滑舌了。”
眉莊笑道:“藥喝著太苦,慪太後笑一笑。”
太後抬手刮一刮眉莊的臉頰,笑歎道:“原本實在不想喝了,就瞧著你這點孝心吧。”說著將藥汁一飲而盡。眉莊眼明手快,見太後喝完藥,取了絹子在手為太後擦拭。太後見我還跪著,道:“倒疏忽了莞妃了,有身子的人還叫跪著。”說著向我招手,“你來服侍哀家漱口。”
我忙起身端起太後床邊的金盆,已有小宮女在茶盞裏備好了漱口的清水交到我手中,我服侍著太後漱了口,轉頭向孫姑姑道:“太後從前吃了藥最愛用些眉姐姐醃漬的山楂,不知如今還備著麼?”
孫姑姑眉開眼笑,道:“娘娘記性真好,早就備下了呢。”
眉莊亦笑道:“太後瞧莞妹妹對您多有孝心。”說罷自取了山楂來奉在近旁。
太後摒棄左右侍奉之人,隻留了眉莊與孫姑姑,懶懶道:“服侍人的功夫倒見長了。難怪去了甘露寺那麼久還能叫皇帝念念不忘,還懷上了龍胎,倒是哀家對你掉以輕心了。”我聽得太後語氣不善,剛要分辯。太後微眯了雙眼,渾濁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而清明,冷然道:“一別數年,你倒學會了狐媚惑主那一套!”
我見太後動怒,慌忙伏在地下,叩首道:“太後言重,臣妾實在惶恐不安。”
“不安?”太後抬手撫一撫鬢發,似笑非笑地緩緩道:“怎麼莞妃身懷六甲,君恩深厚,這樣風光回宮也會不安麼?”
我驚得冷汗涔涔而下,含泣道:“臣妾是待罪之身,皇上念及舊情來甘露寺探望,臣妾已經感激涕零。不想一朝有孕,臣妾萬萬不敢有回宮之念,隻是皇上體恤孩兒生下之後會備受孤苦,又到底是皇室血脈,不忍其流落在外,所以也格外憐憫臣妾,給了臣妾名分回宮可以安心養育孩兒。至於風光回宮一說,臣妾實在慚愧不已。”
太後目光如劍,隻周旋在我身上,語氣微妙而森冷,“如此說來,甘露寺一事隻是你與皇上偶遇,並不是你故意設計了又重博聖寵麼?”
我不敢抬頭,也不敢十分說謊,隻順伏道:“臣妾不敢欺瞞太後,皇上與臣妾並非偶遇。其實臣妾當日未出月而離宮,身子一直不好,在甘露寺住了兩年之後因病遷居淩雲峰長住。那日皇上到甘露寺不見臣妾,以為臣妾還病著,故而到了淩雲峰探望,如此才遇見的。”
太後顏色稍霽,語氣緩和了些,“果真如此,倒是哀家錯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