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義凜古今,威名動鬼神。一心扶趙魏,百戰勝贏秦。
為國同堅楚,悠然思廢吟。英雄無用處,酒色了殘生。
此篇評詞,乃俠義之作。由大明起,至崇禎失敗,闖王李自成造反,傾國害民,百姓遭了塗炭,二十裏之遙,不見人煙,奸淫殺戮,良民苦不可言。驚動總兵吳三桂,在關東盛京,鑽刀山,喝血酒,請清兵。九千歲多爾袞,在北京趕走李闖王,未登大寶,讓與阿哥順治(阿哥即順治稱謂),更年改月,屬為大清國。一統華夷十八年,順治皇爺駕崩,二帝康熙嗣位。紫氣東來,有道明君,馬上皇帝,君正臣良,父慈子孝。
皆因南七省,逢山藏寇,遇嶺窩賊;商賈百姓,遭遇艱難。商家貨物銀錢不能運轉,百姓遭了搶劫。引起一位老英雄,俠肝義膽,替天行道,解厄安良,一世不為己,空為他人忙。設立十三省總鏢局,恐孤立難成,聘約僧、道二高明,俱是師兄弟。道者聾啞仙師鐵牌道人諸葛山真;僧者本是千佛山真武頂弼昆長老。各帶門人,共立三教會,僧、道、俗三教歸一。紅花白藕青荷葉,自古三教是一家。外請天下英雄,有神刀將李剛等。鏢行設立章程,公平交易,不準欺壓客商,商賈之家運輸便利。鏢局之內,有水牌二方,各路走鏢來往日期,以鏢牌為憑。倘遇風雨之天,作為誤工,往返循規蹈矩,毫無因循弊竇。所以商民人等莫不樂意與之交易,除風雨天氣之外,真是時刻不移,可稱得起信用昭著。
這一日勝英派三太查看鏢牌,走南省的十二路鏢,邱成保鎮江府的鏢(緞行),計算日數,前三日邱成的鏢應當回來,時已過了三日,還不見邱成回來。勝爺恐怕邱成在路上出了什麼差錯,心中很是躊躇不安。諸葛道爺在一旁站起身來,口念無量佛:“善哉,善哉。邱成如果今天不回來,貧道不辭勞瘁,願去鎮江府走一遭。我想小徒邱成秉性剛暴,也許是出了什麼差錯。”李剛道:“雖然是邱成保鏢,然而鏢車上的旗號打的是十三省總鏢局‘勝’字,想鎮江一帶誰人不知道我弟兄的名譽?諒絕無人大膽,敢動我弟兄的鏢車。”諸葛山真道:“世事無所不有,師弟切莫小看天下之事。小兄計算今日已經誤了三日,果然出了差錯,也末可知。”
話言未了,邱成從外麵進來,麵上並無驚恐之色。四老觀看邱成光景,大概鏢車不至有了差錯,遂向邱成問道:“鏢車為什麼誤了三日,使我等放心不下。”邱成說道:“沿路上並無差錯,貨物交齊領了收據,鏢車回來路過鎮江河沿,見一老者投河自盡,徒兒我想哪有見死不救之理?於是徒兒遂派趟子手,將那老者從水中救出,徒兒細問根由,老者道,姓範名叫永升,乃是範家莊人氏。徒兒問他有什麼急難大事,乃至投河身死呢?那老者道:‘小老兒有一姑娘,許配王家寨王姓王子雲為妻。前日將女兒接到家下住了幾日,小老兒今日將女兒送歸婆家,不想路過前邊,該處蘆葦深處忽然闖出三十餘人,披頭散發,鍋煙子抹臉,各使刀槍,一齊擁闖上船來,將小女兒搶去。也是小老兒自幼學會一點鳧水,鳧上岸來,一看小女蹤影不見。想小老兒,隻此一女,依以為生,今被匪人搶去,隻剩小老兒孤獨一身;且小老兒家無隔宿之糧,從此凍餓在所難免;而且對於親家那方,無法交代。小老兒細想與其凍餓而死,倒不如投河一死,萬事皆休,也可落得個幹幹淨淨。壯士將我救上岸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但是小老兒找不著小女,終歸還是一死,簡直壯士是害了小老兒了。並不是小老兒說話不講情理,人逢急難不可解之時,真是死了還比活著爽快呢。’老者將話說完,兩眼流淚,痛哭不止,還要投河一死。徒兒看此情形,想救人哪有不救到底之道理?徒兒遂將那老者攔住,並應允與他尋找姑娘,叫老者上車,將鏢車趕到店內,並與他換上一身幹衣服,遂同老者四出訪查,耽誤三日之久。不想距搶人之處,相隔一裏之遙,有一座高山,名叫二郎山。此山中有四家匪首,自稱江西四霸天,內有大盜飛賊五十餘名,俱能日走千門,夜到百戶,內有亡命嘍兵五百餘名。小侄年輕,未敢深入,將範老者用鏢車載回鏢局。小侄心想,我一個人哪能辦得了如此大事?欲要辦理此事,我想勝老伯父當然能以勝任。”
勝英聽至此處,遂問邱成道:“那老者可曾一同前來?”邱成答道:“那老者現在鏢局門外。”勝爺飄髯笑道:“邱成,你還要全始全終嘛。叫三太、香五迎接老者。”勝爺向來愛老憐貧,遇貧寒者登門,急速迎請。工夫不甚大,三太在前,香五在後,將老者請進鏢局。邱成引見:“這就是我勝老伯父。”勝爺看老者,年過半百,眼含痛淚,跪倒懇求:“勝老恩公,救我父女之命!如小女找不回來,小老兒無有生路。有小女在,藕斷絲連,骨肉團聚;倘無小女,姑爺親家焉能照顧?小老兒家無隔宿之糧,一貧如洗,老恩公作德,怎樣辦理?”勝爺笑道:“我徒侄將老兄救到,勝英不能袖手旁觀,有勝某三寸氣在,絕不能叫奉公守法良民受那不白之冤。老兄在鏢局忍耐十天半月,我親到鎮江府二郎山走上一遭,踩探踩探也可。如令媛落在二郎山時,我必將令媛救回,你父女骨肉團圓,將搶人之凶徒拿住,你二人歸鎮江府起訴成詞;如沒落在二郎山,老兄不必為難,有我十三省總鏢局一日存在,老兄莫愁衣食,五湖四海,皆為弟兄。”
勝爺說畢,當時起身,囑咐鏢行之人,千萬多多照應落難之人。遂帶少年英雄十數人,黃三太、楊香五、張茂龍、李煜、歐陽德、張凱、李智、邱成、賈明等引路,當時起程。諸葛山真道:“勝施主,二郎山勢派甚重,三太、邱成等學而未成,藝業不佳,怕是眾寡不敵,何不多帶人去呢?”勝爺道:“小弟帶三太等此去,不過教他們見見世麵。小弟到得山上,拜見眾寨主,當以好言相勸,令他獻出範氏。如果眾寨主不懂禮義,真真要拆散鴛鴦,使人夫婦不能團圓,那時小弟全憑三隻金鏢,甩頭一子,一口魚鱗紫金刀,用三太他們不著。”勝爺說罷,各帶兵刃、暗器、小包袱,當時起身。
曉行夜宿,非止一日。這日天光日偏西時,前邊有一鎮店,勝爺問三太道:“前邊之鎮店,你認識嗎?”三太答道:“侄兒不認識。”勝爺說:“此乃鎮江府所轄的邊界,頭一個大鎮店,名叫飛龍鎮。”南北大街,長約五裏半,進鎮店觀看,人煙稠密,買賣繁華茂盛。勝爺問邱成:“此處離二郎山多遠?”邱成說道:“二三十裏之遙。”忽聽金頭虎賈明嚷道:“到了二郎山,把搶人的小子,抽個大嘴巴子,問他為什麼搶人家小媳婦?”勝爺回頭照著傻小子擺手暗道:“不許大呼小叫,要叫山上踩盤子的嘍卒聽去,反為不美。還不知道被搶的少婦在山不在山呢?”那知道內有二郎山踩盤子頭目,扮作鄉下人,如趕集上店的樣子,此人正是二郎山踩盤子頭目陳琦,隨後跟上勝爺。勝爺行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進鎮店北口不遠,看見座東一座大店,字號是黑地金字:隆合店。匾上有三個小金字:丁家鋪。大門道內影壁牆設擺大刀闊斧。勝爺明白,此店帶設把勢場。走了不遠,座西招商店匾上寫“義合店”。上邊三個小金字:丁家鋪。店門道內影壁前設擺著鏜練搠棒,此店也是帶設把勢場。勝爺留心掐數目,由北鎮店口,到南鎮店口不遠,招商店設把勢場的共有十七家,全是合字當中,如福合、茂合、義合、成合、升合、寶合、興合。勝爺說道:“三太、香五,老父五六年未到此處,此鎮店出了出色的人物。”三太問老師道:“恩師何以知道?”勝爺說道:“進北鎮店口,至南鎮店口,老父暗數共有十七家店,俱帶設把勢場。你弟兄留神觀看,必還有一家招商店帶設把勢場。既有十七家,當然還得有一家。”
話言未了,香五用手指點:“師父請看,那不座西還有一家嗎?”勝爺進前觀看,是三間門臉,黑地金字匾三塊,北邊匾上寫“俠義剛強”,南邊匾上是“英雄老店”,正當中匾上三個大字:丁家鋪。紅牌黑字,一副對聯,上聯寫:“孟嚐君子店,文驚宰相”;下聯寫:“千裏客來投,武比廉頗”。橫批:“蓋世奇才”。勝老者看罷,“啊……”心中不悅: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為何大話掛在牌匾之上?豈不是藐視天下英雄?
三太打尖住店。三太問道:“店裏有人嗎?”當時店裏出來一個夥計,問:“住店嗎?”三太說道:“住店,有北上房嗎?”店家說道:“北跨院有北上房三間,一明兩暗。”三太說道:“很好。”店中夥計觀看,十數位年輕之人,俱是武士打扮,胖的傻氣,瘦的俏皮,醜的真醜,俊的真俊,一個個俱是十字絆英雄帶,外罩大褂,頭上壯帽。內有一老者,頭戴翠藍緞色鴨尾巾,一橫一道正當頂門襯黃菊花,頂門上突突亂顫;脅下襯黃雲緞鏢囊,周圍青緞色臥魚,正當中有青緞色挖就一大“鏢”字。下襯五色衣線網子,又襯五色衣線燈籠穗。看老者細腰窄背,雙肩抱攏,發似三冬雪,髯賽九秋霜,皺紋堆累,白發蒼蒼,精神百倍。
夥計問:“眾位爺們,哪行發財呀?”三太說道:“保鏢為業。”勝爺說道:“三太,取出鏢旗來。”三太打開小包裹,取出鏢旗,遞與店裏夥計說:“勞駕,你找個竹藤杆棍都行,將鏢旗掛在匾上。”夥計打開鏢旗一看,不認識字,走進櫃房遞給賬上先生。先生觀看,一行小字雞卵大小,上書:“江寧府十三省總鏢局”;大字一個“勝”字,鬥大小。先生說道:“老三,你可留神伺候,這是勝三爺鏢局子之人。”夥計出來遂與眾人格外殷勤:“請達官爺們到上房坐吧。”
眾人進北上房,夥計打淨麵水漱口水,烹茶,十分殷勤,垂手旁邊侍立。勝爺問夥計:“你貴姓啊?”“在下姓劉,排行在三。”“你為何不伺候別的住店的呢?”夥計說道:“天氣尚早,沒有住店的呢。”勝爺明知故問:“貴東家貴姓啊?”夥計說道:“匾上沒字號,字號匾在櫃房之內。敝東人姓丁,草字桂芳。”勝爺問:“府上哪兒住呢?”夥計說道:“三合店北邊不遠,座西的胡同,路北的宅院。”勝爺又問道:“貴東人牌匾是你們櫃上掌櫃的掛的嗎?”夥計說道:“我家敝東人也不敢眼空四海,櫃上掌櫃的也不敢造次,原本這飛龍鎮五裏半長街,紳耆地方保甲、舉貢生員公送的匾,我家敝東人不掛,忙亂了好幾天,眾舉貢生員紳耆等非掛不可,我家東主無可奈何,不得已掛了此匾。我家敝東人,在本鎮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息事罷訟,因此大眾抬愛,公送此匾。”勝爺說道:“貴東人就開此店一座嗎?”夥計說道:“本鎮十八家俱是聯號,均設立把勢場,敝東家乃本鎮紳董。”勝爺問道:“武學的絕藝,有何工夫?”夥計道:“老達官爺,您是老達官,在下也不敢給敝東家誇口,我家敝東主,馬上步下,短打長拳,水旱兩麵十八樣大兵刃,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鐧錘抓鏜練搠棒,件件精熟。十八樣短家夥無不精通,廿四路家夥,帶尖的,帶翅的,帶鉤的,帶刃的,帶鎖子的,帶環的,無一不曉。”勝爺說道:“也不算蓋世無雙。文學呢?”夥計說道:“我家敝東主,提筆能作八股文章,字法能寫真草隸篆。習學名人字法。王羲之及顏柳歐蘇,米蔡趙黃,各家字體如出一手,分毫不差。”勝爺歎道:“文學比我高之千倍,可稱名士也。”勝爺遂又說道:“老三,你辛苦一趟,到貴東家府上,就說在下前去拜訪。”夥計問道:“老達官您貴姓啊?”勝爺說道:“我在北六省宣化府黃羊山勝家寨落戶,由順治三年移居在直隸莫州古城村居住,現在南京江蘇省西門外千佛山真武頂下,設立十三省總鏢局,在下姓勝名英字子川,綽號神鏢將是也。”夥計控背躬身行禮道:“您原來是勝爺呀!誰人不知,失敬失敬。”勝爺說道:“您是買賣生意,不可這樣恭敬。”堂倌說道:“您略等片時,我就前去。”
劉三回到櫃房之內,說道:“先生,掌櫃的,可了不得啦,那白胡子老者,正是勝三爺。”寫賬先生說:“為掛一副牌匾,三天兩頭,好武的由此經過,一看牌匾,三三兩兩,一夥一夥的,俱是保鏢護院教場之人,住居吃飯,淨找碴兒,不是雞蛋裏挑骨頭,就是好些個不合算。看吧,這回又來啦。東家自有安置,你去給東家送信吧。”
劉三趕奔丁宅,進了大門,有三五個家人門道裏問話,說:“三哥有事嗎?”劉三問:“老當家在家嗎?”門上人道:“現在書房看書,你自己去吧。”劉三進了二道院書房外,問:“老當家在房嗎?”丁爺說道:“老三,你進來吧。鋪中有事嗎?”劉三說道:“現在店裏有幾位少年壯士同一位老者,看見咱鋪中牌匾,打尖住店,小人問他們哪行發財,說是鏢行為業,取出鏢旗,掛在匾上。鏢旗上寫:‘江寧府十三省總鏢局’,鬥大一個‘勝’字。住在北跨院北上房,問我東家貴姓,我說姓丁;問台甫,我說雙字桂芳;又問老當家的文武奇才,小人對他實說一遍。他說要前來拜訪。小人問他貴姓高名,他說姓勝名英,乃十三省總鏢頭是也。”丁桂芳聽罷,說道:“今朝才得高人來。老三急速到店中,就說我父子這就拜見。”丁爺吩咐家人:“去叫二位少爺,隨我到店中拜見勝老英雄。”
家人來到東跨院,見大少爺丁龍、二少爺丁虎正在習練武術。丁虎說道:“兄長,你看這三百六的製子石,我舉之毫不費力。”丁龍說道:“你看這大力弓,我能拉十八起落。”家人說道:“二位少爺,別練啦,老當家的請二位少爺到書房。三合店內來了個勝英,外有十數位年輕之人,老當家的請二位少爺隨同前去拜望。”弟兄二人聞聽,即到上房,見了天倫丁桂芳,整理長大衣服。丁爺命二子帶著大紅帖前去店內拜見勝英,二子說道:“殺雞焉用宰牛刀?有事孩兒服其勞。皆因咱店中掛‘俠義剛強,英雄老店’之匾,好武之人多有不忿,住店、吃飯、喝茶,挑眼造次。三三兩兩,五七個人,被孩兒打跑無數,今天來了怎一個勝英,何必你老前往?孩兒等把勝英打跑就算完啦。”說話間甩大氅,要到店中比試輸贏。丁桂芳大怒道:“孺子不可造次!爾弟兄螢火之光,焉比皓月當空?”二子問道:“老爺子,何為螢火之光?怎叫皓月當空?”“說你兄弟好比暑熱天氣,黑暗之處,一小小螢火蟲,如同小米粒大小,拿在手中不熱;勝老達官,好比一輪皓月照當空,天下揚名,四海皆聞,一跺腳十三省亂顫,乃俠士也。孺子隨老父拜見高明,見麵之時,少說話,多磕頭。如勝老義士高抬貴手,當時不摘牌匾,給你我父子留些體麵,等勝老英雄走三五天,自摘牌匾,省得招惹是非,你我父子也好有些光彩。”丁龍、丁虎敢怒而不敢言,自可隨父前往。
父子三人到了店中房櫃之內,掌櫃與眾夥計,俱各站起身軀,說道:“老當家少當家都來啦。”丁爺問:“先生有新筆嗎?”先生說道:“有新筆。”皆因東家好寫,筆下闊,時常與人寫條幅對聯,先生預備整封新筆。將墨研濃,新筆醮開。丁爺取雙紅帖兩紙,提七寸毛錐,皆因丁爺好寫,向來不刷印名帖,所以遇事都是研墨現寫名帖。當時寫了兩個名帖,遂叫道:“老三,你先將名帖遞進去,就說我家主人,恐怕勝老英雄路上勞乏,如果勝老英雄勞乏,我父子不敢驚動,等到明天再拜。”堂倌接過名帖,拿到北跨院上房,恭恭敬敬將名帖遞與勝三爺,並將東家囑咐之話,對勝老英雄學說了一遍。勝爺接過名帖一看,帖上的墨跡尚且未幹,真是筆走龍蛇,活躍紙上,勝老英雄不住的暗暗讚服。又見帖上寫的,一個是丁桂芳,一個是丁桂芳率侄男丁龍、丁虎頓首拜。勝老遂含笑說道:“老三,求你請丁老先生當時相見。”堂倌當時在跨院門口說道:“老當家的,少當家的,勝老達官有請!”這且不言。
再說勝爺遂對三太、香五說道:“人敬人高,斯抬斯敬。既然丁紳董這樣恭敬,咱師徒禮當迎請。”勝爺在前,三太、香五等在後跟隨,到了北跨院門口,丁家父子已到,彼此對麵觀看,丁桂芳看勝老英雄須發蒼白,活潑潑一團精神氣;勝爺觀看丁桂芳年過半百,墨髯半部,二位少爺雄赳赳,氣昂昂,父子俱是一派正氣,彼此心中相敬相愛。丁爺提大氅磕膝點地:“勝老明公光臨敝店,在下不知,未得遠迎,勝老明公多要恕過。久聞明公大名,如洪雷灌耳,皓月當空,遠近皆聞,今日得見高明,三生有幸。”勝爺還禮道:“老夫子文武兼備,宇內揚名,勝英久慕大名,今日得見,真乃大幸也。”二老者彼此謙遜一回,攜手而行,來到上房,分賓主落座。堂倌獻茶,吃茶談話。丁爺說道:“今天我要高攀。”吩咐丁龍、丁虎:“拜見你勝老伯父。”勝爺說道:“既是丁老夫子錯愛,三太你等拜見你丁叔父。”三太等就要跪倒行禮,惟有金頭虎賈明說道:“三哥且慢,住店還磕頭叫叔父,還要店錢不要呢?我不能夠,我不能夠,沒有勝三大伯在此,我早就拿竹杆子,把他豁攏啦。我打家中一出門,我家大人囑咐,淨占便宜不吃虧。”三太道:“人家少爺給我老師叩頭,口稱伯父,你我隻可與丁紳董論左右呀?要不然我老師必然著急。”賈明說道:“倒了黴啦!你頭裏跪著。”傻英雄是個大舌頭,字眼兒說不真確,直喊:“磕頭小子們,磕頭小子們!”賈明這傻小子不但傻,舌頭還大,說出話來稀裏糊塗,就好似喝粥一般。丁爺一見眾人叩頭,遂以半禮相還:“眾位少壯士,丁某擔當不起。”謙讓完畢,二老者此時坐下談話,話到投機處,見麵如故人。勝爺說道:“丁老夫子如不憎嫌,勝英高攀,你我結為盟弟兄。”丁爺說道:“如此甚遂我願。”
勝三爺與丁桂芳談話之際,丁桂芳問:“勝三爺不在江蘇,來在鎮江,不知有何貴幹?”勝爺說道:“此處有一座二郎山嗎?”丁爺答道:“不錯,有一座二郎山,離此南鎮口西南角,有二三十裏地之遙。”勝爺說道:“此山之內,可有一個山大王?為首之人,自稱鎮江四霸天,大約賢弟你左近百姓,斷不了受此山中賊人塗炭吧?如墩包頭,放響箭,打杠子,套白狼,大喊一聲留被套,明夥路劫,無惡不作。”丁爺說道:“方近三四十裏地,一草一木不動。”勝爺聽罷,微然笑道:“好一個一草一木不動。卻是搶人家有夫之婦,生生打開鴛鴦棒,活活拆散連理枝。邱成你過來,對你丁叔父學說一遍。”邱成遂把搶人之事,從頭至尾對丁桂芳學說一遍。丁桂芳聽罷,不覺麵紅過耳。勝爺複又說道:“賢弟,有勝英三寸氣在,絕不使良善之人受此不白之冤,致使山賊塗炭百姓,逍遙法外。我必到二郎山中走上一遭,如有範家姑娘,我必將範氏救回,使他父女骨肉團圓。”丁桂芳說道:“如此您給我們地方除害,我父子必當出來幫助。”勝爺笑道:“我這可是冷言冷語,愚兄不用仁弟父子相幫,我鏢局之中有的是賓朋夥計,我皆未曾帶來。現在我將三太、香五等帶來,不過是叫他們見見世麵,開開眼界而已。”丁爺見勝爺說話剛直磊落,並不多言,遂說道:“勝三哥,明天一早不必起身,小弟略表寸心,在小店中吃完早飯,弟有要言相勸。”勝爺點頭道:“尊敬不如從命,明天劣兄定要騷擾。”說罷,丁家父子告辭。勝老將丁桂芳送到門口,各道請字。勝爺回到上房,叫三太、香五:“你們另要酒菜吃飯吧。”
金頭虎賈明見勝爺出離上房時,自己坐在上座,說道:“怎麼個窮開店的,耽誤我們喝酒吃飯,饞得我直流哈拉子。跑堂的,先給我來一百壺酒,六十桌菜!”楊香五說道:“老爺子現在院中呢,你別大驚小怪的。”三太遂叫跑堂的另要酒菜,跑堂把酒飯端上,傻小子賈明搶吃搶喝,酒飯已畢,烹上茶來。勝爺喝茶,眾英雄兩邊侍立,傻英雄賈明叨念:“走一天道啦,還得站班,家無常禮呀,又困又累,我要知道這樣,我不來。”勝爺一聽,這孩子太咬牙咬嘴,遂說道:“你們上東西暗間去休息去吧。”黃三太等五位在東暗間,楊香五、金頭虎等五位在西暗間。三太問老師道:“您老在哪裏呢?”勝爺說道:“明間有小藤床一張,老父可以安歇。”工夫不見甚大,即聽西暗間賈明打呼嚕,說睡語:“小子,為什麼搶人家小媳婦?我抽你大嘴巴子!”勝爺聞聽,啞然而笑:“這傻孩子,有什麼事說睡語,全喊出來。”勝爺養了一養神,站起身軀,隔著青布單門簾,聽三太等已然睡熟,西暗間香五等也均睡著。勝爺自己思索:三太等年輕,不達時務,官麵拿賊,總得有贓有證啊。你我師生打的是抱不平,不見贓證,焉能直入山寨?勝爺想罷,遂紮綁停妥,兵刃暗器帶好,外帶水衣水靠。此時一看蠟燭燃去二寸有餘,勝爺又換好整燭一枝,將隔扇對好,出離上房。北跨院並無宿店之人,擰身上房,躥房越脊,滾脊爬坡,如踏平川之地。出離飛龍鎮南鎮口不遠有鬆林一帶,方向西南,老英雄施展夜行之術,陸地飛騰之法,腳尖著地,磕膝蓋一拱,腰兒一伸勁,直奔二郎山去了。
勝爺行十數裏,緩了口氣,歇息歇息,又往前行走。隻見隱隱山林,當空皓月,觀看前邊,陡壁山崖,峻嶺高峰;又往山西邊觀看,波浪滔滔,銀蛇亂竄,汪洋一片大水,浪頭花打出海水江牙。勝爺心中暗想:此處山口必有嘍兵把守,遂不走山口,踏山坡而行。曲曲彎彎,高高矮矮,走至東西黃牆一帶。大牆高有丈餘,擰身上牆,左胳膊肘一挎,瞧看裏邊,隻見黑黝黝,鴉雀無聲。勝爺從兜囊中取出問路石一塊,向下一擲,隻聽叭噠一聲,石子落地,一聽裏邊並無有埋伏,遂兩條腿往裏一順,躍牆而下。牆裏邊有怪石橫疊一片,勝老英雄直奔大寨而去,在東敞廳避住身軀,見一對對掛燈照耀如同白晝,隻見大廳內四張金交椅,勝爺不問可知,乃是鎮江四霸天。北邊頭一張金交椅,坐著一家寨主,麵如紫玉,紫中透亮,年歲約在四十上下;二張金交椅坐著一位英雄,臉麵黑中透亮,青緞帽子,青洋縐大氅,裏襯青色短靠,背後背著一對镔鐵鐧,正當頂顫巍巍襯著一朵墨蓮花壓頂;第三張金交椅坐著一位英雄,頭戴絳紫壯帽,身披紫大氅,一臉的疙裏疙瘩,怪肉橫生,背後背樸刀一口;第四張金交椅,一位寨主麵如白玉,一身吉祥白的衣服,品貌俊俏,年紀不過二十餘歲,背後背著翹尖式鋼刀一口。東西兩廊下,有高高矮矮,胖胖瘦瘦,醜醜俊俊,俱是武士打扮,有五十餘人,俱是綠林道飛賊。廳前站著三十六對削刀手,一個個俱站立兩邊,乃是宰活人的。勝爺思索:“怨不得丁家父子不來。”南配廳前,擺設各樣兵刃無數,樣樣俱全。勝爺暗暗點頭,心中說道:“此處恰似五殿閻羅,殺人戰場。正是:要得心腹事,單聽他人背後言。但不知那被搶的少婦,在山中不在?”
忽然見二張金交椅黑臉麵寨主站起身軀,說道:“今夜請眾位聚在廳前,皆因這幾天眾夥計嘍羅三三兩兩,交耳接舌。我問眾位有什麼事情,才知離此不遠出了一案,掠搶行路之少婦。今有踩盤子頭目陳琦,扮作趕集上市之人,他在飛龍鎮北鎮店口見一老者,隨同十餘人,俱是武士打扮,內有一人,梳著衝天杵小辮,雷公嘴,狗蠅眼,啞嗓喊叫:‘小子,到二郎山,把搶小媳婦的人抽個大嘴巴子,問他為什麼搶人家小媳婦。’那老者擺手送目:‘乳子不要多言,叫他人聽去,反為不美,這是秘密之事。’那傻小子才不大聲喊叫。陳頭目跟下去了,跟到飛龍鎮南鎮店口,那老者到店門,看見店中牌匾是‘俠義剛強’、‘英雄老店’,店門的牌對,上聯:‘孟嚐君子店,文驚宰相’,下聯:‘千裏客來投,武比廉頗’。橫批是:‘蓋世奇才’。老者看罷,叫道。‘三太,咱們打尖住店。’進了店內,工夫不見甚大,懸掛鏢旗於匾額之上,鏢旗上寫:‘十三省總鏢局’,鬥大個一個‘勝’字。我想陳頭述言的這個老者,鴨尾巾,英雄氅,脅下襯鏢囊,海下銀髯,必是勝英矣。此人替天行道,除惡安良,濟困扶危,知道了此事,既然夜宿丁家店,今天不來,明天準到,必然下帖拜望。如問此事,你我紙裏包不住火,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我到了那時,何言對答?眾位來到二郎山,三年二載,五七年不等,我與眾位說過,方近不可作案,俗語說,兔兒不吃窩邊草。哪位作的案?如若不言,勝三爺找到門上,追問此事,何言對答?此事已不能隱瞞啦。”
話言未了,第三張金交椅三寨主站起身軀,說道:“二哥,此案是小弟所作。難道說你我占山為王,能斷子絕孫嗎?你我四位弟兄並無妻室。我作此案,絕不會破案,鍋煙子抹臉,披頭散發,搶來少婦,就是那鄉下老者在縣署公廳、鎮江府衙喊冤,官麵無處拿人,州府縣衙自有馬快三班辦理此案,勝英何如人也,他管轄不著哇。我與勝英有殺族兄之仇,我家兄秦天豹,與老兒勝英歃血為盟,排行在八,老勝英明清八義,排行在三。老勝英外善而隱惡,皆因我族兄武藝高強,勝英故用鏢打。我那族兄一死,我之族嫂苦守孤孀二十餘年。我那秦尤侄兒如今長大成人,必要子報父仇。秦氏門中,與老兒勝英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勝英不來,是老兒的造化;如來到二郎山,我把勝英拿住,碎屍萬段,刮骨熬油,把老兒用布纏好,點天燈!我不怕老匹夫!”罵得耳不忍聞。勝爺在東敞廳上聽得真而且真,實難忍受,自己思索:“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我今夜前來,乃是救那被搶的少婦,是成全他父女骨肉團圓,送回婆家小夫妻破鏡重圓,喪而複聚,餘願足矣。此來並未打算傷人。”此賊辱罵,耳不忍聞,頓使老英雄怒從心頭起,氣由膽邊生,兩太陽冒火,七竅生煙,三屍神暴跳,五靈豪氣騰空。左手一按陰陽瓦,右手套挽手,按魚鱗紫金刀,要縱下東敞廳,單刀會群賊,忽聽得廳上說道:三弟,不要暗地罵人。你作的此事太不對了,不應當搶有夫之婦。財色非君子所愛,你不會用銀錢買妻娶妻?搶奪行路之少婦,也有損傷陰騭呀。那勝老者俠肝義膽,也許是被搶少婦、婆家娘家與勝英有什麼認識,拜請勝老者前來,亦未可定。三弟口出不遜,張口罵人,強詞奪正理。勝老者今夜既住飛龍鎮,如果要深夜探山,你背言罵人,也不算為高明。如果勝老者要是聽見,尚佯為不知,老英雄要來去明白,明天下帖來拜,你我自然接拜。如在茶水之前,勝老者必然先禮而後兵,以好言對答。
賢弟,那少婦現在何處?“三寨主說道:小弟婚姻不湊,少婦驚嚇成病,現在昏迷不省。派嘍卒請了一個名醫,今調治病症。又在山下叫嘍卒們,找了個賣花的婆子,服侍病人,待等病愈,才能再成其美事。這不是婚姻不巧嗎?”二寨主說道:勝老者今日不到,明日準來。如要這兩天不來,老朋友也許偷探偷探,聞知你我弟兄名聲甚大,也許不來了。你暗地罵人,不算好漢,事情作得太無情理。未曾水來先打壩,如見麵之時,勝老者好言相勸,當獻出少婦,何必打搶人正凶的官司?如其不獻,以武力對待,咱弟兄四位何人能敵住那位勝老英雄?“大寨主站起身軀:我這九節鏈子錘,不能克那魚鱗紫金刀。”二寨主說道:我這四楞镔鐵鐧分量加重,能對魚鱗紫金刀。奈他有三隻金鏢,百發百中,概不空發,實非我所能破。“四寨主站起身軀:我的刀能對勝英魚鱗紫金刀,三隻金鏢我能躲閃。惟有甩頭一子,大羅神仙難擋。”眾人問道:三弟你呢?“三寨主說:我力量過人,咱那月台上有鐵香爐一個,重五百斤,按古時寶鼎樣兒所造。皆因楚漢爭雄,劉邦進鹹陽,刀不刃血;霸王進鹹陽,殺秦始皇之王孫,孩童子嬰怒惱秦家宗族不憤。霸王怒殺秦氏宗族八百餘人,火焚阿房宮二百餘裏,火焚傳國之寶鼎,惟一鼎騰空而起,飛入海中,八鼎俱焚。由西漢至今斷去九鼎,後來大廟宇之前,有能人按此鼎樣式重鑄此鼎,鼎上有山水人物奇禽異獸,俗名叫鐵香爐。小弟吃兩粒大力丸,能舉此鼎。我想老兒勝英,年到古稀,老邁殘年,我與他舉鼎賭輸贏,可以贏這老兒。如其不行,你我弟兄五十餘位寨主,你我弟兄四位一擁而上,量老兒單絲不成線,孤掌難鳴,可就把老兒亂刃分屍。”二寨主說道:你口出不遜,則為不高明,何必背地罵人呢?天氣不早啦,你我大家安歇,各自留神。兵刃預備齊整,山口裏外,叫嘍卒預備梨刀,窩刀,亂絞刀,絆馬索,繃腿繩,陷坑,預備停妥。暗中交代,這四霸天之中,就是二寨主韓天魁人正,武藝超群,所以此山大眾無不佩服。霎時間各位寨主嘍羅安歇去了,留下五六個嘍羅,將兩廊下對對紗燈熄滅,也歸下房去了。勝爺一看,庭前清肅肅,靜落落,一人皆無。勝爺方想,以武力金鏢甩頭,我不讓群雄;以力量舉鐵香爐,幼年之時人稱勝昆侖,這幾年,年近古稀,未拿重大的物件,趁此無人,我且試一試。如若能舉鐵香爐,明天可以下帖來拜;如若舉不起,再想良策。老英雄遂飄然縱下東敞廳,走至鐵香爐近前,將左胳臂往後一背,右手托頭層底,丹田一用氣,飄銀髯,三綹須,將鼎托平,輕輕放歸原處。一隻手能托,兩隻手則能舉,明天赴此東敞,無憂無慮。
勝老者複又擰身,輕車熟路,往北走去,見高聳聳怪石牆,牆裏有怪石橫疊一片,高矮大小不一。勝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離此寨牆不遠,忽見牆上一道黑影,落在大牆之上。勝爺往西一閃身。手挎臥牛石,避住身軀。怕銀髯顯露,勝爺麵向南,以目而視之。此黑影一飄身,縱下牆來,由勝爺東邊,自北往南而去。容他往南去了丈數來往,勝爺麵向南看此人,鹿伏鶴行,腳底下甚快,但有一件,他可未看見勝爺。勝爺思索,本山的群雄知道我夜宿丁家店,也許此人去到丁家店偷探於我?拿住此人便知分曉。勝爺腳尖一按勁,強行幾步,往前一縱身,左手托此人頦下,右手一攏頭巾,底下用腿一蹩,將此人按倒,小聲說道:“你要嚷,我就一刀。”一摸此人囊中有飛抓,取出絨繩,將此人捆好,扯此人衣襟,大拇指一頂鼻子,把此人將口塞住,脅下一挾,挾至北牆根之下。勝爺取出自己飛抓,將此人飛皮掛好,縱身軀上牆跨馬式,帶絨繩,將此人提至在牆外輕輕放下。勝爺將飛抓收套捋下,縱下牆外,取火一照,勝爺一愣:原來是飛龍鎮的紳董丁桂芳!勝爺彎腰,取出口中物件,親解其縛,伸手相攙:“賢弟,多要擔待,愚兄實是不知。”丁爺說道:“原是勝三哥,小弟慚愧慚愧,小弟實不如兄之藝。”勝爺說:“哪裏話來。賢弟未及留神,愚兄猛急多疏,賢弟別往心裏去。”丁爺說道:“我之所學不及兄長百分之一耳。”來到休息處,自知武藝不高,因此唉聲歎氣。勝爺勸道:“你我自己弟兄,何必慚愧?此事你我弟兄知之,你就是摔愚兄三個筋鬥,我也不慚愧,也就是你知,如背地言友,何足為英雄?賢弟多要擔待。你到此何幹?”丁爺說道:“既在店中款留勝三哥,明天早晨,弟兄有要言相敘,所為此事。弟耳聞二郎山人多勢重,未知虛實,今夜晚間前來偷探,為的是與兄長說明確實的來曆。”勝爺聞聽,啞然而笑,說道:“賢弟,二郎山為首四霸天,飛賊大盜五十餘名,亡命徒匪人嘍卒,共有四五百號。愚兄方才均已探清,賢弟多有受累,愚兄足感盛情,你我弟兄回去吧。被搶少婦確是在此山之內,被三寨主所搶,愚兄自有辦法。”
二老者踏著山崖而下,由西南奔東北,回飛龍鎮。勝爺在前,丁桂芳在後,施展夜行術,陸地飛騰之法。勝爺回頭一看,丁爺腳力跟不上。勝爺思索,我要落下他,愈叫他臉麵掛不住,我焉能這樣對待朋友呢?自可慢點行走。不覺三更已過,風吹浮雲散,皓月照當空。勝爺說道:“賢弟,你往前邊看,前邊一道白線,雪花白相似,鹿伏鶴行,腳底下甚快。”丁爺問:“勝三哥,這是何如人也?”勝爺說道:“我夜宿賢弟三合店,二郎山之賊俱已知之,大概是被踩盤子的探去啦,因此眾賊各有防範,也許是該山藝業高強之賊,奔賢弟店內暗算於我。賢弟請看,他要到店內北跨院暗算愚兄,我讓他要出了賢弟之店,我枉為十三省總鏢頭。”丁爺問:“此人為何穿一身白呢?”勝爺笑道:“此人絕非你我弟兄歲數,他必然狂傲無知,必然年輕。如要竊取偷盜,三五頃地之家,絕然他不偷盜。除非無窮富貴,宅院之中有護院之人,他才竊取偷盜。為的是讓人看見,如其動手,以武術不是他敵手;如若逃走,人追不上他。應當夜行人穿衣裳,或灰,或青,他誠心敬意穿雪白的衣服,這叫狂傲無知。”
弟兄說話之間,已到飛龍鎮南鎮店口。要進飛龍鎮須穿林而過,賊人未進樹林,往正東去了。勝爺捋髯道:“啊?這不是暗算愚兄的。賢弟是本處的紳董,大概地理必熟,此處十裏,二十裏,有無窮的富貴大財主人家沒有?”丁爺說道:“此處正東五裏之遙,有一村莊,名叫周家屯。有一鄉宦周姓,由大明官居顯爵,一到大清國,當了閑員啦,家有百萬之富。”勝爺問道:“是依仗作官欺壓商民哪?還是和睦商民哪?”丁爺說道:“善良之士,人稱周善人。冬施棉衣,夏舍暑湯,買鳥放生,修橋補路,千萬人來往,點路燈,照他人之光明,無善不為。”勝爺說道:“愚兄有一種情性,好打抱不平。你我弟兄今夜無事,今夜追下他去,他要竊盜良善之家,你我弟兄與那善家護護院,要良善之家不丟失財物;他要偷盜強掠霸道刻薄之家,你我弟兄看看熱鬧。”丁爺笑道:“勝三哥,真乃俠肝義膽。”弟兄遂向東去。
不多一時,來到周家屯西村口,眼瞧一道白線,縱在村口莊門之上,躍身入村中去了。勝爺說道:“等他走出幾丈去,咱再縱在莊門上去,怕他回頭看見。”二老者站不多時,看此穿白之人,由打南牆根向東行,皆因月在正南,照不到南牆根下。二老者跳下莊門,也順著南牆根向北而去。看是穿白之人,走到村子當中,打著火折,麵向南,照著火折點頭。勝爺問道:“賢弟,這周鄉宦家,門口可是座南嗎?”丁爺說道:“大門座北,座南是八字影壁,此人照的是影壁牆。”勝爺說道:“他這是白天留下暗記,今晚必來,借火折照著記號。”此人將火折熄滅,扭項轉身向北,擰身形縱上座北群牆,二老者急速跟到北牆根下。勝爺說道:“賢弟,容他進二層院,咱弟兄再上房。他走似蛇行,別跟隨緊了。”二老者擰身軀上房,看穿白之人躥房越脊,滾脊爬坡,如踏平川之地一般,在三道院房上,未曾落下房來。勝爺低聲說道:“丁賢弟,他未必是偷盜竊取,如要竊取物件,必在二道院書房。陳設玩物,準在書房擺設,他竊取金銀財物,必在三道中院。你看現時他竟奔四層院去了。”有一道雪白粉壁牆,賊人躍上粉牆,飄身而入。勝爺說道:“此人並非竊取偷盜,怕是采花淫賊。丁賢弟,愚兄一生一世專恨萬惡淫為首,如遇明夥路劫之人,我能容讓他三次。往往遇見行路之人被劫,看見被劫之人痛苦哀求,我必上前相勸;如賊人不聽,我才與他動手,將他打倒,令他放走行路之人,我絕不傷他性命。如他改過為善,五行八作,擇一而為,幹什麼不能吃飯呢?路劫常仗,打杠子,倘有不幸,叫官廳拿去,豈不是身罹法網?既然勸他放走行路之人,我還勸他改邪歸正,這是愚兄平生的毛病。趕到問他為什麼不作個小生意呢?他說家中貧寒,無有本錢,我看他身材外表,問他姓字名誰,我能周濟他三十兩、五十兩,作個血本。如遇二次,還能勸解與他;再有第三次,我才傷他。惟有采花淫賊,奸淫良家婦女,我必當殺之。”
說罷,二老者縱上花牆,看見正北高聳繡樓一座,當中江石子甬路一條,兩邊栽種奇花異草,真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又有醉醺醺清香異味,花園中有醉仙桃九棵,由春至秋後,醉仙桃之味不斷。此時穿白之人在樓口下向上一縱。二老者納悶,宦家之樓大而且高,不能縱上去呀!原來賊非是向上縱,縱在樓欄杆扶手上,拿起一個大頂,雙手捋扶手,蠍子橫爬,頭向下,足向上,拿著大頂,兩手攀扶手而上,到樓上一個燕子翻身,輕輕落於樓板,輕巧非常。勝爺叫道:“賢弟,他自己何必玩飄呢?”二老者隱在翠竹林下觀看賊人。賊人到了樓口,樓門雙隔扇,沒有推開。背後伸手,掏挽手,壓刀,就聽咯嘣一響,此刀耀眼錚明,遞到隔扇縫裏,將樓門撬開,以右肩靠門而入,進到裏邊,又將隔扇關閉。二老者登樓梯,躡足潛蹤上樓。樓口外兩棵明柱,勝爺在西,丁爺在東,樓口外站立。忽然樓房屋中明亮,原來賊打著火折啦。二老者手沾唾津,將隔扇紙打破觀看。穿白之人奔東裏間繡花簾,不知道尚未關門,還是撬開的門。看此人左手打火折,右手去掀繡花簾,進東暗間去了。勝爺與丁桂芳轉身到了東暗間窗戶外,手沾唾津,打破窗欞紙,往裏觀看:頂櫃,豎櫃,描金櫃,珠翠繞圍。一陣異味,蘭麝薰人。勝英與丁桂芳低聲說道:“要做真富貴,還是官宦家。”靠南窗戶,一張床,雪青的幔帳帶飛沿,五色蘇繡網子,垂燈籠穗,幔帳放得嚴嚴密密,可不知是少婦,還是長女。靠床西板牆。有一張茶幾,楠木作成,墨玉麵,賊人用火折點銀燈,將燈點著,火折熄滅。二老者觀看此賊:頭帶白雲緞,六楞抽口壯帽,周圍品藍碎海棠花,正當頂一道素絨球,按一朵小小的花兒。壯帽上繡五福捧壽;身穿白雲緞短靠,上繡三藍正福捧壽大蝴蝶;白雲緞武褲,燕雲快靴,前後綠雲頭;上有半遮風,金絲繞銀絲擰的活翅膀,一走一顫,不亞如靴麵上落個大花蝴蝶一般。進東暗間,然後將刀還鞘,刀鞘米色鯊魚皮,白銀的飾件,白銀吞口,米色燈籠穗,藍絨繩打十字絆,胸前蝴蝶扣,四個燈籠穗。左右二肩頭後飄飄擺擺,一巴掌寬英雄帶,上繡三藍蝴蝶鬧梅,暗藏八寶,前有雲羅傘蓋,後繡花冠魚腸。臉上兩道寶劍眉,黑森森;一雙俊目,黑眼珠多,白眼珠少,黑似點漆,白如粉脂,皂白分明;鼻如懸膽,口似塗朱,麵如冠玉,年在十八九歲,細腰窄背,雙肩抱攏。勝爺歎道:“惜哉,惜哉。這要身歸正道,比我徒弟三太、香五等勝強百倍啊。”看此賊掀起幔帳,掛在如意鉤上,床上躺臥一位姑娘,已然睡著,枕的是繡花鴛鴦枕。怎麼知道是姑娘呢?按老年說,姑娘是梳的饊子把的抓髻,荷花色絨繩係頂;按今時說,連在下我也認不出來啦:東洋頭,西洋頭,北洋頭,實在不似往年,以梳抓髻,可以辨別得了。
話說勝爺此時有心要亮刀往樓外叫賊,想賊人來的時候那樣純熟,世上事無所不有,怕其中別有隱情。賊人一拍繡花鴛鴦枕:“小姐醒醒。”姑娘貿然間坐起,姑娘現出上身,雪白粉嫩。藕荷色的兜肚,鸚哥綠兜肚嘴,玫瑰紫圍鶴,赤金的兜肚鏈。有被窩相蓋,下體看不見。再說宦家少婦長女,都有睡褲著身。被褥寬大,小姐將兩個被窩角向脖頸上兩手一拉,上身也看不見了。一手揉杏眼,十指尖尖,雅似春筍一樣,二目觀看,並無驚恐之色。床下站立一人,一身白素素短靠,背後背鋼刀一口。姑娘說道:“賊人,你要竊取偷盜,躺箱臥櫃之內,有的是細軟物件,珠翠的首飾,綢緞衣服,你就拿去吧,為何喚醒於我?”賊人笑嘻嘻說道:“我並非竊取偷盜。因白晝後半天,小姐坐乘四人小轎,未掛轎簾,我見小姐如花似玉,萬種風流,引動我七魄三魂,遂跟小姐轎子而來。小姐又在府門內,丫環婆子攙扶,姑娘下轎,我在對過大門南影壁上畫下暗記。今夜晚間,但求片刻之歡,姑娘有憐香惜玉之心,賞賜顛鸞倒鳳,我夜夜前來。小姐要用珠翠金銀首飾,綢緞的衣服,我能奉進。”小姐聞聽大怒。丁爺在外抽兵刃,要捉拿采花淫賊。勝爺低聲叫道:“丁賢弟,沉住氣,看看姑娘貞節如何。莫非其中別有隱情,也未可知。”隻聽姑娘說道:“賊人,我有心大喊幾聲,我家護院把勢匠,也有十數餘人,男女下人二三十名,將你拿住,大清國的法律不饒人,你罪大彌天。但恐怕壞我宦家的名聲,失了我閨中的體態。癡心賊,你略站片刻,你小姐有金石良言相勸於你!像你們為男子者,就當曉得三綱五常;像我們為婦女者,就宜曉得貞烈賢德。像你身為賊寇,必有莫大本領,很大的膽量,我宅院高樓堅牆,你能來到樓上,即有驚人的能耐。貨賣帝王家,如入武科場,能求功名富貴,能中舉人、秀才、進士、狀元、榜眼,高官得做,駿馬得騎,揚名聲,顯父母,何等的榮耀!你身為賊寇,則為家門無德,上為賊父、賊母,下是賊子、賊妻,終必自己身罹法網。”
勝爺在窗戶外心說,好厲害小姐,辱罵三輩,不帶髒字。又聽姑娘說道:“既為奇男子大丈夫,就宜曉得三綱五常,孝悌忠信。豈不知,鵓鴿呼雛,烏鴉反哺,大烏鴉生小烏鴉,大烏鴉哺喂小烏鴉,俟小烏鴉能展翅飛騰,大烏鴉一弱,小烏鴉飛出窩裏打食,反哺孝順父母十八天,仁也。蜂見花而聚其眾,鹿得草而鳴其群。蜂如見花,鳴鳴而叫,群蜂相聚;鹿若得草,饑餓之甚,而鳴叫大鹿、小鹿、老鹿,而共其食,乃為義也。羊羔跪乳,馬不欺母,羊羔下生,先拜天地,後拜四方,跪倒吃乳,乃為禮也。蜘蛛網羅而為食,螻蟻塞穴而避水,那螻蟻遇降大雨之日,嘍蟻必先知之,聚眾掩塞穴口,以保群蟻不傷;蜘蛛以網羅而為食,凡遇蚊蠅上網乃是自入網羅,非是戕害蚊蠅,則為智也。雞非曉而不鳴,燕非祉而不至,乃為春社秋社,分為寒來暑往,乃為信也。”賊人一聽,小姐張口成文,賊拜說道:“豈不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乃十八九歲的女子,我乃十八九歲男子,豈不聞月殿嫦娥愛少年?世界上風流事,最樂頭一宗。小姐賞賜片刻之歡,我當夜夜前來;如其不從,我必當殺之。”姑娘歎曰:“自古紅顏多薄命,我寧可一死,不能辱我世代簪纓之名譽,不能失去閨中貞節。”姑娘遂一低頭,賊人左手壓刀柄,右手挽住小姐抓髻,鋼刀離鞘,橫於頸上。低頭觀看,白潤潤粉頸,黃橙橙赤金兌肚鏈,饊子把的抓髻,黑黲黲烏雲青絲,元寶耳,襯赤金墜圈,綠陰陰翡翠的大艾葉,十分俊美。賊人說道:“小姐若非長得如花似玉,我即當殺之。你不聞說,正月十五元宵佳節逛燈一女子,閉月羞花,逛燈完畢回家,我跟下他去,耗至三更後,我撥門撬戶,入他屋中,姑娘不從美事,我舉刀而殺之。前幾無,清明佳節,有上墳之婦女,我看見一少婦,身穿重孝,哭之甚慟,我等他燒紙已畢,寡婦回家,我跟隨在後頭,記著某村莊、某門、某戶,晚間我入他家去求歡樂,寡婦不但不從,而且破口大罵,我舉刀而殺之。似你這樣姑娘,姿容貌美,我不忍殺之;如其不從,管叫你頭身兩分!”姑娘說道:“殺則快殺,何必多言?人之父母,己之父母;人之姊妹,己之姊妹。誰家沒有父母姊妹,何必絮絮叨叨?汝要再多言,我要胡罵於你。你家小姐惟有速求一死。”賊人羞惱變成怒,箭眉一挑,二眸子一瞪,黑白眼珠亂轉,牙關一錯,臉上通紅,鋼刀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