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端上來之前,哥哥拍拍我腦袋,父親送給我好大一顆寶石。塔娜像影子一樣在我身後,我坐下,她就跪在我身後側邊點。我們的飯廳是一個長方形屋子。土司和太太坐上首,哥哥和我分坐兩邊。每人坐下都有軟和的墊子,夏天是圖案美麗的波斯地毯。冬天,就是熊皮了。每人麵前一條紅漆描金矮幾。麥其家種鴉片發了大財,餐具一下提高了檔次。所有用具都是銀製酒杯換成了珊瑚的。我們還從漢人地方運來好多蠟,從漢人地方請來專門的匠人製了好多蠟燭。每人麵前一隻燭台,每隻燭台上都有好幾支蠟燭在閃爍光芒。且不說它們發出多麼明亮的光芒,天氣不太冷時,光那些蠟燭就把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我們背後的牆壁是一隻又一隻壁櫥,除了放各式餐具,還有些稀奇的東西。兩架鍍金電話是英國的,一架照相機是德國的,三部收音機來自美國,甚至有一架顯微鏡,和一些方形的帶提手的手電筒。這樣的東西很多。我們無法給他們派上用場,之所以陳列它們就因為別的土司沒有這些東西。如果有一天有種什麼東西從架子上消失了,並不是被人偷走了,而僅僅是因為某土司手裏,有了這種東西。最近,好幾座自鳴鍾就因此消失了。我們得到消息說,那個叫查爾斯的傳教士離開我們這裏又去了好幾個土司的地麵,送給他們同樣的禮物。哥哥叫人下掉了兩發六零炮彈的底火,擺在自鳴鍾騰出來的空缺上。炮彈上麵的漆閃閃發光,尾巴也算是優美漂亮。
土司一家開始用餐。
菜不多,但分量和油水很足,而且熱氣騰騰。下人們把菜從廚房裏端來。再由我們各自身後跪著的貼身傭人遞到麵前。這天用完飯後,卓瑪突然進來了。她手裏端著一個大缽,跪在地板上,用一雙膝蓋移動到每一個主子的麵前。她第一天下廚房,特別做了奶酪敬獻給主子。這個卓瑪再不是那個卓瑪了。她身上的香氣消失了,綢緞衣服也變成了經緯稀疏的麻布。她跪行到了我麵前,說:“請吧,少爺。”她的聲音都顯得蒼老了,再也喚不起我昔日的美好感覺。昨天,卓瑪還是穿著光鮮衣服,身上散發著香氣的姑娘。今天就成為一個下賤的使女了。她跪著為我們供上奶酪,身上散發的全是廚房裏那種煙熏火燎的氣息。她低聲下氣地說:“少爺你請。”我沒有回答,但心中難過。我看著她從燈光下後退到黑暗裏,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種東西從生活裏消失,而且再也不會出現了。在此之前,我還以為什麼東西生來就在那裏,而且永遠在那裏。以為它們一旦出現就不會消失。麥其一家吃飽了,剔牙齒打嗬欠時,貼身傭人們開始吃東西了。塔娜也吃了起來。她嚼東西的速度很快,嚓,嚓嚕嚕嚕嚕嚓嚕嚕發出的聲音像老鼠。想到老鼠,我的背心一麻,差點從坐墊上跳起來。我回過頭去,塔娜見我看她吃東西,慌得差點把勺子都掉到地上了。
我說:“你不要害怕。”她點點頭,但看得出來她不想讓我看著她吃東西。我指指肉,說:“你吃。”她吃肉,並沒有老鼠吃東西的聲音。我又指著盤子裏的煮蠶豆:“再吃點這個。”她把幾顆蠶豆喂進嘴裏,這回,不管她把小嘴閉得有多緊,一動牙齒,就又發出老鼠吃東西的聲音來了,嚓嚕嚕嚕嚕嚕嚓。我看著她笑起來,塔娜一害怕,這回,她手裏的勺子真正掉到了地上。
我大聲說:“我不怕老鼠了!”
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是說頭上的天空不在了一樣。我又大聲說:“我、不、怕、老、鼠、了!”
人們仍然沉默著,我就指著塔娜說:“她吃東西就像老鼠一樣,吱種種種,吱種種種嚕嚕嚕嚓嚕嚕嚕嚓…。”
人們仍然存心要我難堪似地沉默著。
連我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不害怕老鼠了。父親突然大笑起來,他說:“兒子,我知道你說的話是真的。”然後,他又用人人都可以聽到的小聲對土司太太說:“男人為什麼要女人,女人能叫男人變成真正的男人,他自己把自己的毛病治好了。”
回到房裏,塔娜問:“少爺怎麼想起來的。”
我說:“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你不生氣吧?”
她說她不生氣,喂馬的父親就說過她像一隻老鼠。每當下麵有好馬貢獻給土司,還有點詫槽的時候,她父親總是叫她半夜起來去上料,說,她像隻小老鼠,牲口不會受驚。我們上床,要了一次,完了之後,她一邊穿內衣,一邊嘻嘻地笑起來了。她說這件事這麼好,那些東西它們為什麼不於呢。
我問她哪些東西。她說,那些母馬,還有她的母親,總是不願意於這種事情。我再要問她,她已經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睡著了。
我吹滅了燈。平常,不管是什麼時候,隻要是在暗處,我一下子就會睡著的。但這一天有點不一樣。燈滅了。我聽到風呼呼地從屋頂上刮過。那感覺好像一群群大鳥從頭頂不斷飛過。
早上,母親看著我發青的眼眶說:“昨天又沒有睡好?”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也不想她去怪塔娜。就說我昨天晚上失眠了。太太問我為什麼。我說不為什麼,就是風從屋頂上過去時的聲音叫人心煩。土司太太就說:“我還以為是什麼事。”
她說,“孩子,就算我們是土司也不能叫風不從屋頂上吹過。”
我問她:“卓瑪她不知道要那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