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桑吉卓瑪和他的銀匠。銀匠身上是火爐的味道,卓瑪身上又有洗鍋水的味道了。我把這個告訴了她。卓瑪眼淚汪汪地說:“我回來就對銀匠說了,跟上你,我們都有出頭之日,可是…,可是…,少爺呀!”她說不下去,一轉身跑開了。我聽見銀匠對他妻子說:“可你的少爺終歸是個傻子。”
我望著這兩個人的背影,心裏茫然。這時,一個人說出了我心裏的話:“我要殺了這個銀匠。”索郎澤郎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後。他說:“我要替你殺了這些人,殺了銀匠,我要把大少爺也殺了。”
我說:“可是我已經當不上土司了。我當不上了。”
“那我更要殺了他們。”
“他們也會殺了你。”
“讓他們殺我好了。”
“他們也會殺我。他們會說是我叫你殺人的。”
索郎澤郎睜大了眼睛,叫起來:“少爺!難道你除了是傻子,還是個怕死的人嗎?做不成土司就叫他們殺你好了!”
我想對他說,我已經像叫人殺了一刀一樣痛苦了。過去,我以為當不當土司是自己的事情,現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為別人當的。可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我圍著官寨繞了個大圈子,又回到了廣場上。翁波意西又坐在核桃樹蔭涼下麵了。他好像一點沒有受到昨天事情的影響,臉上的表情仍然非常豐富。我坐在他身邊,說:“大家都說我當不上土司了。”
他沒有說話。
“我想當土司。”
“我知道。”
“現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
“我知道。”
“可是,我還能當上土司嗎?”
“我不知道。”
以上,就是那件事情後第一天裏我所做的事情。
第二天早餐時,土司來得比所有人都晚。他見大家都在等他,便捂著一隻眼睛說:“你們別等我了,你們吃吧,我想我是.病了。”
大家就吃起來。
我端碗比大家稍慢了一點,他就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以為土司的眼睛出了毛病,但他眼裏的光芒又狠又亮,有毛病的眼睛是不會這樣的。他瞪我一眼,又把手捂了上去。他的意思是要使我害怕,但我並不害怕。我說:“父親的眼睛沒有毛病。”
“誰告訴你我的眼睛有毛病?”
“你的手,人病的時候,手放在哪裏,哪裏就有毛病。”
看樣子,他是要大大發作一通的,但他終於忍住了。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鬆開,上上下下把我看了個夠,說:“說到底,你還是個傻子。”大概是為了不再用手去捂住眼睛吧。土司把一雙手放在了太太手裏。他看著土司太太的神情不像是丈夫望著妻子,倒像兒子望著自己的母親。他對太太說:“我叫書記官來?”
“要是你決定了就叫吧。”太太說。
書記官進門時,幾大滴眼淚從母親眼裏落下來,叭叭嗒嗒落在了地上。土司太太對書記官說:“你記下土司的話。”
書記官打開我送他的本子,用舌頭舔舔筆尖,大家都把手裏的碗放下了,麥其土司很認真地把每個人都看了一眼,這才哼哼了一聲說:“我病了,老了,為麥其家的事操心這麼多年,累了,活不了幾年了。”
我想,一個人怎麼會在一夜之間就變成這個樣子。我問:“父親怎麼一下就累了,老了,又病了?怎麼這幾樣東西一起來了?”
土司舉起手,說:“叫我說下去吧。你要不是那麼傻,你的哥哥不是那麼聰明,我不會這麼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們的父親已經有好多個晚上睡不著覺了。”土司把頭垂得很低,一雙手捂住眼睛,話說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斷就再也沒有力量重新開始了。
他的聲音很低,但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太響亮了。
“總之,一句話,”他說,“我要在活著的時候把土司的位置讓出來,讓給合法的繼承人,我的大兒子旦真貢布。”
土司宣布,他要遜位了!
他說,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也為了他自己的心裏的原因,他要遜位了,把土司的位子讓給他聰明的大兒子。土司一個人就在那裏說啊說啊,說著說著,低著的頭也抬起來了。其實,他的話大多都是說給自己聽的。準備讓位的土司說給不想讓位的土司聽。有時候,一個人的心會分成兩半,一半要這樣,另一半要那樣。一個人的腦子裏也會響起兩種聲音。土司正在用一個聲音壓過另一個聲音。最後,他說,選大兒子做繼承人絕對正確。因為他是大兒子,不是小兒子。因為他是聰明人,不是傻子。
麥其土司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兒子,他說:“再說,麥其家的小兒子將來會成為茸貢土司。”
塔娜問:“不配成為麥其土司的人就配當茸貢土司?”
麥其土司無話可說。
沒有人想到,昨天剛能說話的書記官突然開口了:“土司說得很對,大兒子該做土司。但土司也說得不對。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證明小少爺是傻子,也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證明大少爺是聰明人。”
土司太太張大了嘴巴望著書記官。
土司說:“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書記官說:“前些時候,你還叫我記下說傻子兒子不傻,他做的事情聰明人也難以想像。”
土司提高了聲音:“人人都說他是個傻子。”
“但他比聰明人更聰明!”
土司冷笑了:“你嘴裏又長出舌頭了?你又說話了?你會把剛長出來的舌頭丟掉的。”
“你願意丟掉一個好土司,我也不可惜半截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