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在(1 / 1)

記得是小學三年級,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學,於是抱膝坐在床上,望著窗外寂寂青山、遲遲春日,心裏竟有一份巨大至今猶不能忘的淒涼。當時因為小,無法對自己說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卻是記得的。

為什麼痛呢?現在才懂,隻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而你偏不在,於是你癡癡地想,他們此刻在操場上追追打打嗎?他們在教室裏挨罵嗎?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啊?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們在一起啊!一起挨罵挨打都是好的啊!

於是,開始喜歡點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臉還沒有開始髒,小手還沒有汗濕,老師說:

“×××。”

“在!”

正經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師,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訴天地,告訴曆史,說,有一個孩子“在”這裏。

回答“在”字,對我而言總是一種飽滿的幸福。

然後,長大了,不必被點名了,卻迷上旅行。每到山水勝處,總想舉起手來,像那個老是睜著好奇圓眼的孩子,回一聲:

“我在。”

“我在”和“某某到此一遊”不同,後者張狂跋扈,而說“我在”的仍是個清晨去上學的孩子,高高興興地回答長者的問題。

其實人與人之間,或為親情或為友情或為愛情,哪一種親密的情誼不能基於我在這裏,剛好你也在這裏的前提?一切的愛,不就是。同“在”的緣分嗎?就連神明,其所以神明,也無非由於“昔在、今在、恒在”,以及“無所不在”的特質。而身為一個人,我對自己“隻能出現於這個時間和空間的局限”感到另一種可貴,仿佛我是拚圖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塊小形狀,單獨看,毫無意義,及至恰恰嵌在適當的時空,卻也是不可少的一塊。天神的存在是無始無終的無限,而我是此時此際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覺。

讀書,也是一種“在”。

有一年,到圖書館去,翻一本《春在堂筆記》,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紅綢精裝的封麵,打開封底一看,竟然從來也沒人借閱過,真是“古來聖賢皆寂寞”啊!心念一動,便把書借回家去。書在,春在,但也要讀者在才行啊!我的讀書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麵對作者的精魄。對我而言,李賀是隨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時刻,我會說:“我在這裏,來給我念那首《苦晝短》吧!念‘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讀那首韋應物的《調笑令》的時候,我會輕輕地念:“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覺得自己就是那從唐朝一直狂馳至今不停的戰馬,不,也許不是馬,隻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黃沙和胭脂紅的落日所震懾,因而思緒萬千,激情不知所止。

看書的時候,書上總有綽綽人影,其中有我,我總在那裏。

《舊約·創世記》裏,墮落後的亞當在涼風乍至的伊甸園把自己藏匿起來。上帝說:

“亞當,你在哪裏?”

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會走出,說:

“上帝,我在,我在這裏,請你看著我,我在這裏。不比一個凡人好,也不比一個凡人壞,我有我的遜順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凶戾,我在我無限的求真求美的夢裏,也在我脆弱不堪一擊的人性裏。上帝啊,俯察我,我在這裏。”

“我在”,意思是說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裏。

幾年前,我在山裏說過的一句話容許我再說一遍,作為終響:

“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人誕生在世上的那一刻,便有了生存於這個社會的價值,也因此而承擔著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正如李白所說“天生我才必有用”,珍視自我生命的存在,人才能成其為人。在物質生活極大豐富的今天,我們的精神空間有時卻越發空虛與冷漠了,你是不是漸漸地鈍化了幸福的感覺,漠視了自我的存在?請靜聽張曉風在文末發出的振聾發聵的呼喊:“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是啊,隻要以“在”的心態生活,我們就會看山,山有情;看水,水有意;看人,人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