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孫婆與兒子孫小二商議,沒奈何,隻得破兩貫錢,倒去陪他個不是,央及他動身。若肯輕輕撒開,便是造化。俞良本待不受,其奈身無半文,隻得忍著羞,收了這兩貫錢,作謝而去。心下想道:“臨安到成都,有八千裏之遙,這兩貫錢,不勾吃幾頓飯,卻如何盤費得回去?”出了孫婆店門,在街坊上東走西走,又沒尋個相識處。走到飯後,肚裏又饑,心中又悶,身邊隻有兩貫錢,買些酒食吃飽了,跳下西湖,且做個飽鬼。當下一徑走出湧金門外西湖邊,見座高樓,上麵一麵大牌,朱紅大書:“豐樂樓”。隻聽得笙簧繚繞,鼓樂喧天。俞良立定腳打一看時,隻見門前上下首立著兩個人,頭戴方頂樣頭巾,身穿紫衫,腳下絲鞋淨襪,叉著手,看著俞良道:“請坐!”俞良見請,欣然而入。直走到樓上,揀一個臨湖傍檻的兒坐下。隻見一個當日的酒保,便向俞良唱個喏:“覆解元,不知要打多少酒?”俞良道:“我約一個相識在此。你可將兩雙箸放在桌上,鋪下兩隻盞,等一等來問。
”酒保見說,便將酒缸、酒提、匙、箸、盞、楪,放在麵前,盡是銀器。俞良口中不道,心中自言:“好富貴去處,我卻這般生受!隻有兩貫錢在身邊,做甚用?”少頃,酒保又來問:“解元要多少酒打來?”俞良便道:“我那相識,眼見的不來了。你與我打兩角酒來。”酒保便應了,又問:“解元,要甚下酒?”俞良道:“隨你把來。”當下酒保隻當是個好客,折莫甚新鮮果品、可口肴饌、海鮮、案酒之類,鋪排麵前,般般都有。將一個銀酒缸盛了兩角酒,安一把杓兒,酒保頻將酒蕩。俞良獨自一個,從晌午前直吃到日晡時後,麵前按酒,吃得闌殘。俞良手撫雕欄,下視湖光,心中愁悶。喚將酒保來:“煩借筆硯則個。”酒保道:“解元借筆硯,莫不是要題詩賦?卻不可汙了粉壁,本店自有詩牌。若是汙了粉壁,小人今日當直,便折了這一日日事錢。”俞良道:“恁地時,取詩牌和筆硯來。”須臾之間,酒保取到詩牌筆硯,安在桌上。俞良道:“你自退,我教你便來,不叫時休來。”當下酒保自去。
俞良拽上門,用凳子頂住,自言道:“我隻要顯名在這樓上,教後人知我。你卻教我寫在詩牌上則甚?”想起:“身邊隻有兩貫錢,吃了許多酒食,捉甚還他?不如題了詩,推開窗,看著湖裏隻一跳,做一個飽鬼。”當下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拂拭一堵壁子幹淨,寫下《鵲橋仙》詞:
來時秋暮,到時春暮,歸去又還秋暮。豐樂樓上望西川,動不動八千裏路。青山無數,白雲無數,綠水又還無數。人生七十古來稀,算恁地光陰,能來得幾度!
題畢,去後麵寫道:“錦裏秀才俞良作。”放下筆,不覺眼中流淚。自思量道:“活他做甚,不如尋個死處,免受窮苦!”當下推開檻窗,望著下麵湖水,待要跳下去,爭奈去岸又遠,倘或跳下去不死,折了腿腳,如何是好?心生一計,解下腰間係的舊絛,一搭搭在兒裏梁上,做一個活落圈。俞良歎了一口氣,卻待把頭鑽入那圈裏去,你道好湊巧!那酒保見多時不叫他,走來兒前,見關著門,不敢敲,去那窗眼裏打一張,隻見俞良在內,正要鑽入圈裏去,又不舍得死。酒保吃了一驚,火急向前推開門,入到裏麵,一把抱住俞良道:“解元甚做作?你自死了,須連累我店中!”聲張起來,樓下掌管、師工、酒保、打雜人等,都上樓來,一時嚷動。眾人看那俞良時,卻有八分酒,隻推醉,口裏胡言亂語不住聲。酒保看那壁上時,茶盞來大小字寫了一壁,叫苦不迭:“我今朝卻不沒興,這一日事錢休了也!”道:“解元,吃了酒,便算了錢回去。”俞良道:“做甚麼?你要便打殺了我!”酒保道:“解元,不要尋鬧。你今日吃的酒錢,總算起來,共該五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