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遼東起初聞得江西寧王反時,人心危駭,流傳訛言,紛紛不一。有的說在南京登基了,有的說兵過兩淮了,有的說過了臨清到德州了。一日幾番說話,也不知那句是真,那句是假。程宰心念家鄉切近,頗不自安。私下問美人道:“那反叛的到底如何?”美人微笑道:“真天子自在湖、湘之間,與他甚麼相幹!他自要討死吃,故如此猖狂,不日就擒了,不足為慮!”此是七月下旬的話,再過月餘,報到,果然被南贛巡撫王陽明擒了解京。程宰見美人說天子在湖、湘,恐怕江南又有戰爭之事,心中仍舊懼怕,再問美人。美人道:“不妨,不妨。國家慶祚靈長,天下方享太平之福,隻在一二年了。”後來嘉靖自湖廣興藩,入繼大統,海內安寧,悉如美人之言。
到嘉靖甲申年間,美人與程宰往來,已是七載。兩情繾綣,猶如一日。程宰囊中幸已豐富,未免思念故鄉起來。一夕,對美人道:“某離家已二十年了,一向因本錢耗折,回去不得。今蒙大造,囊資豐饒,已過所望。意欲暫與家兄歸到鄉裏,一見妻子,便當即來。多不過一年之期,就好到此永奉歡笑,不知可否?”美人聽罷,不覺驚歎道:“數年之好,止於此乎?郎宜自愛,勉圖後福。我不能伏侍左右了。”欷歔泣下,悲不自勝。程宰大駭道:“某暫時歸省,必當速來,以圖後會。豈敢有負恩私?夫人乃說此斷頭話。”美人哭道:“大數當然,彼此做不得主。郎適發此言,便是數當永訣了。”言猶未已,前日初次來的東西二美人,及諸侍女儀從之類,一時皆集。
音樂競奏,盛設酒筵。美人自起酌酒相勸,追敘往時初會與數年情愛,每說一句,哽咽難勝。程宰大聲號慟,自悔失言,恨不得將身投地,將頭撞壁。兩情依依,不能相舍。諸女前來稟白道:“大數已終,法駕齊備,速請夫人登途,不必過傷了。”美人執著程宰之手,一頭垂淚,一頭吩咐道:“你有三大難,今將近了,時時宜自警省,至期吾自來相救。過了此後,終身吉利,壽至九九,吾當在蓬萊三島,等你來續前緣。你自宜居心清淨,力行善事,以副吾望。吾與你身雖隔遠,你一舉一動,吾必曉得。萬一做了歹事,以致墮落,犯了天條,吾也無可周全了。後會迢遙,勉之,勉之!”叮寧了又叮寧,何止十來番。程宰此時神誌俱喪,說不出一句話,隻好唯唯應承,蘇蘇落淚而已。
須臾,鄰雞群唱,侍女催促,訣別啟行。美人還回頭顧盼了三四番,方才寂然一無所見。程宰不勝哀痛,望著空中,禁不住的號哭起來。才發得聲,哥子程寀隔房早已聽見,不像前番,隨你間壁翻天覆地,總不知道的。哥子聞得兄弟哭聲,慌忙起來問其緣故。程宰支吾道:“無過是思想家鄉。”口裏強說,聲音還是淒咽的。程寀道:“一向流落,歸去不得。今這幾年來,生意做得著,手頭饒裕,要歸不難,為何反哭得這等悲切起來?從來不曾見你如此,想必有甚傷心之事,休得瞞我!”程宰被哥子說破,曉得瞞不住,隻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的受用,及生意所以做得著、以致豐富,皆出美人之助,從頭至尾述了一遍。程寀驚異不已,望空禮拜。明日與客商伴裏說了,遼陽城內外沒一個不傳說程士賢遇海神的奇話。程宰自此終日鬱鬱不樂,猶如喪偶一般。與哥子商量收拾南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