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果提先生等著我們,我們走過去,再沒說什麼。不過,對這一情形的記憶和我以前的想法聯係在一起,時時困擾我,直到那命中注定無可挽回的結果來到為止。
我們不覺來到那條舊船前,便走了進去。高米芝太太不在她那專門的角落裏拉長臉發愁,卻在忙著做早餐。好接過皮果提先生的帽子,為他擺好座位,她那麼柔和愉快地說話,我幾乎都認不出他來了。
“丹,我的好人,”她說道,“你總得吃點喝點,保持體力呀;因為沒有體力,你什麼也不能做呀。試試吧,那才是個好人!如果我的囉嗦(她是說她的嘮叨)讓你心煩,那就告訴我,丹,我可以不那樣。”
她把早餐一一遞給我們後就退到窗前,認真地把皮果提先生的一些衣衫補好並整整齊齊疊放起來,放進一個水手用的油布包裏。這時,她又用先前那種安詳的態度說道:
“無論什麼季節,無論什麼時刻,你知道,丹,”高米芝太太說道,“我都在這裏,事事按你的意願辦。我沒什麼學問,不過,你在外時,我要常常給你寫信,把信寄到衛少爺那裏轉給你。也許你也會常常給我寫信,把你那淒涼的旅途情形告訴我呢。”
“我怕你在這裏會成一個孤獨的女人了。”皮果提先生說道。
“不,不,丹,”她答道,“我不會的。你不必牽掛我,我有許多事要做,要為你料理這個窩(她是說家),等你回來——為任何一個回來的人料理這個窩,丹。天氣好的時候,我要像過去那樣坐在門口,如果有什麼人會回來,他們總能看見對他們一片真心的孤老婆子。”
在這麼短的時間裏,高米芝太太有了多大的變化!完全成了一個不同的女人了!她那麼忠誠、那麼機敏地意識到該說什麼或不該說什麼,她那麼忘懷自己而關心別人的悲苦,我對她生了一種敬意。她在那一天做的事喲!有許多東西應該從海灘上拿回家,放到雜房裏去——比方說槳呀,網呀,帆呀,繩子呀,圓木呀,蝦罐呀,沙包呀,等等。雖說海邊的工人沒一個不願為皮果提先生效力,而且效力時又有很好的報酬,所以並不乏幫手,但高米芝太太仍整天堅持幹完全非她體力能勝任的苦活,為一切不必要的事奔忙。她似乎完全忘了她的不幸了,她同情別人時也能保持自己心情好,根本不再埋怨悲歎了,這也是她的一切變化中令人吃驚的一點,長籲短歎再沒有了。整整一天裏,一直到黃昏,我甚至都沒發現她聲音顫抖過,也不曾見她流過一滴眼淚。當屋裏隻剩下她、我和皮果提先生三人時,皮果提先生精疲力竭地睡去時,她才發出一陣被拚命壓抑了的哽咽和哭泣,然後送我到門口並說道:“上帝保佑你,衛少爺,愛護那可憐的好人吧!”然後,她立刻到門外把臉洗了,這樣她能安安靜靜坐在他旁邊,於是一旦他睜開眼就能看到正在幹活的她。一句話,晚間我離開時,剩下她一人分擔皮果提先生的痛苦。從高米芝太太身上得到的啟示,她揭示給我的新經驗,是我體會不盡的。
在九點和十點間,我心情鬱鬱地信步走過鎮上,在歐默先生的門前停下。歐默先生的女兒告訴我,他很關心這事,整天都不快,沒吸煙就上床了。
“這個騙人的壞心腸丫頭,”約拉姆太太說道,“她從來就沒什麼好的地方!”
“別那麼說,”我馬上說道,“你不會真那麼想吧。”
“是的,我就那麼想!”約拉姆太太忿忿地說道。
“不,不。”我說道。
約拉姆太太搖搖頭,想裝出一副苛刻生氣的樣兒來,但扭不過她心裏的溫柔,又哭了起來。我很不世故,但為了她這同情心我很敬重她,覺得這同情心對於她這種賢妻良母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她要幹什麼呀!”明妮哽咽道,“她要去哪呀!她要怎麼個了結法呢!哦,她怎麼能對自己也對他那麼殘忍呀!”
我記起了明妮年輕時那俊俏的少女模樣;我為她又恢複了昔日熱情而感到快慰。
“我的小明妮,”約拉姆太太說道,“剛剛才總算睡著了。她連睡著了還為愛米麗哭呢。整整一天,小明妮都為她哭,一次次問我,愛米麗是不是壞人。我能對她說什麼呢?前天晚上,愛米麗在這兒時,還把她自己脖子上一條絲帶取下給小明妮係上,還和小明妮躺在一個枕頭上直到小明妮睡熟才離開的呢!那結子現在還係在我小明妮的脖子上。也許這不該,可我怎麼辦呢?愛米麗是壞,可她們相親相愛。那孩子可不知道什麼呀!”
約拉姆太太那麼煩惱,她的丈夫便出來照料她。我讓他倆待在一起,就朝皮果提的家走去。我可以說是苦悶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那個好人——我說的是皮果提——不顧她近來的煩惱和這麼多晚上的失眠,一直待在她哥哥那裏。她打算在那裏待到天亮。皮果提無法料理家務時,雇一個女人幹幾個星期。
那家裏除了那老女人,就我一個人住著了。我不需要她為我做什麼,就按她所願打發她去睡了;我在廚房的火爐前坐了一小會兒,想著這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