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引子(1 / 3)

離過年還有兩天,鎮子裏沒有一絲過年的氣氛。成年累月的戰爭早把人們的心弄得寡淡無味,早沒了過年的心思。整個上午,小鎮被濃霧死死地按在瓦窯山底,動彈不得,除了偶爾傳來幾聲垂髫小兒的哭聲外,再也沒有任何聲息。

有條小河繞鎮而過,河麵被寒風吹著,水波粼粼,遠遠望去,像條揉皺的白綢。中午,濃霧漸淡,一隻小船緩緩駛來,停靠在岸邊。從船篷鑽出一位中等身材的男子,35歲左右,看起來瘦骨嶙峋,卻兩目炯炯。他著一身白色長衫,戴著禮帽,手裏提著一個褐色的二尺見方的藤箱。男人撩開長衫,邁開步子,跳到岸上,沿石階而上,隨後鑽進了一輛等候多時的轎子。兩個轎夫矮下身板,哼唷一聲起轎,轎子便吱吱呀呀、顫顫悠悠地朝鎮裏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一片高聳垂脊、起翹多變的院落中了。

浙江人喜歡把房屋建在背山臨溪、修竹婆娑的地方,半個小時後,他便坐在一間具有這種神韻的房子裏,全神貫注地盯著眼前一副象棋。棋盤不大,但足夠厚實,由二寸榆木鑿刻而成。棋子大小不一,材質既不是價格昂貴的綠檀木或金絲楠木,也不是上等的墨玉和岫玉,而是人骨。紅方棋子小巧精致,由8個女人的16塊踝骨雕刻而成,黑方的棋子則粗獷一些,個頭也大,那是8個男人同樣位置的骨頭。

棋盤對麵坐著一個氣定神閑的男人,執紅。他50多歲,前額寬廣,臉型方正,上嘴唇緊緊壓著下嘴唇,冷峻而剛毅。1946年3月戴笠死於飛機失事後,軍統局進行了改組,其公開特務武裝部分與軍委會軍令部第二廳合並為國防部第二廳,秘密核心部分則組成國防部保密局,此人任局長,成為中國最大的特務機關的頭目。

他的名字叫毛人鳳。瘦骨嶙峋的男子執黑。此時的他摘下禮帽,露出坑坑窪窪的額頭。他年齡不大,但兩鬢已經花白,加上額頭上的傷疤,讓他的長相平添一絲陰森可怖。壓抑的氣氛,肅謐的庭院,兩個沉默到靜止的男人,使這盤棋更顯迷離詭異。幾分鍾後,棋盤上的棋子所剩無幾,錯落無序,呈現在眼前的已是一盤風悲日曛、蓬斷草枯的殘局。毛人鳳大概被剛才不歇氣的廝殺弄累了,他好像有點缺氧,身體搖晃一下,隨即便鎮定下來。不多時,他伸了個懶腰,呷了一口茶,勝券在握似的,食指和中指夾起一匹馬,輕輕放在黑方老將旁邊的馬槽上,眉毛一揚,輕聲說:“將!”這是兩人之間說的第一句話。男子渾身一顫,好像那匹馬將的不是棋盤上的老帥,而是已經下野的委座。

他遲疑地拿起左士,想去別紅方的馬腿,同時抬頭盯著對手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一點端倪來。

紅方懂了他,輕輕搖搖頭。他抽了一口冷氣,說:“原來是李宗仁那個老混蛋,逼宮,篡權,竊國。”“嗬嗬,你對正在進行的這場戰事了若指掌。”他好像對紅方的誇獎不以為然,搖著頭,拿起右邊的士,舉在紅方麵前,問:

“那白崇禧呢?”“一丘之貉。”毛人鳳鼻孔哼了一聲。他把士放回原處,挺直腰,問:“他們想幹什麼?”“放棄南京,遷都廣州,準備跟共軍南北分治。”“委座答應嗎?”“睹此妖孽,搖動黨國,何止委座,凡我國人,莫不痛心疾首。”“那,共軍答應嗎?”毛人鳳眉毛聚攏一堆,把自己的棋子抓在手裏,一一擺在棋盤河邊,說:“國軍在遼西、徐蚌、平津三大會戰中一敗塗地,現共軍在江北陳兵百萬,隨時準備渡江,大有泰山壓頂之勢。你說,共軍把肥肉都叼在嘴裏了,舍得把它吐了嗎?”毛人鳳情緒激動起來,突然抓起黑方的炮啪的一聲拍在棋盤上,“連傅作義也背叛委座,5天前竟悍然頒布《關於全部守城部隊開出城外聽候改編的通告》,準備拱手把北平讓給共匪。唉!山川塗炭,狼藉遍野,大廈將傾,大廈將傾啊!”“局座息怒!”他站起身,微微前傾,說:“好在不是每個人都想投靠共軍,比如在下。在下雖不才,但誓與黨國肝膽相照,絕無貳心。局座,此次把在下從上海召來,有何重任,您就直說吧!”毛人鳳後仰身子,說:“是啊,是有重任。不到萬不得已,局裏是不想動你這顆棋子的。十幾年來,你一直潛心教學,隱蔽得讓我們快忘了你,實際上我們更需要你把震旦大學理工學院化學教師這個身份一直延續下去,甚至打入他們內部……”他不喜歡上司提及他目前扮演的角色。此時此刻,他更想恢複自己的真實身份:國防部保密局少校。他搖搖頭,說:“局座,現國共已是反目成仇的死敵,如兄弟分爨,其傷其恨,再也無法撫平,再這麼隱蔽下去,我擔心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能否支撐。我寧可現在站出來奔赴前線報效黨國,也不願屈身於一個私立大學收集學生領袖的情報……”“沒錯,你的願望馬上就可以實現,也就是說,你報效黨國的時候到了。這次召你出來,我是有大事相托,而不是僅僅下一盤推演國內形勢的象棋。”他謹慎地點點頭,表情既興奮又緊張,屁股蛋子上的兩爿肉朝尾椎骨聚攏,顫抖著收縮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