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每個地方都比平時寬大一圈,像被蒸籠蒸過。他垂著頭,喘著粗氣,好像肺部馬上就要爆炸。光光的腦門布滿豆大的汗珠,腳上沒有穿鞋,腳又黑又髒,褲腿已經磨破,露出蹭破的腳踝,血淋淋的。他似乎無法回答童笙的問題,隻能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費力地向大門外走去,好像離開這幢大樓一尺,就會安全一丈一樣。
童笙心裏明白,昨天晚上那兩個共產黨人說的事,現在正在被應驗。塗叔叔被張幕綁架,看來是真的,要不然塗叔叔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幢大樓。她隻是不知道,塗叔叔是怎樣逃出來的,還有,他經曆了怎樣的折磨,才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張幕這麼狠心這樣折磨一個老人,難道他真的是保密局特工嗎?童笙感覺自己的背脊像有塊冰似的,整個身體的毛孔都不由自主張開了。
她用盡全力扶著塗哲,快步向外走著,有一刻,她覺得自己的雙腿開始發軟,沒有力氣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同時胃裏有一股東西直往外湧,她想停下來嘔吐,但是塗叔叔冰涼的手告訴她,不能停,離開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安全。
離大門隻有幾米了,出了大門就可以喊計程車,塗叔叔的情況很不樂觀,必須趕快去醫院。她不知道張幕在塗叔叔身上用了什麼東西,導致塗叔叔幾乎變成一個巨大的怪物,而這個巨大的怪物幾乎把全部重量都壓在了她的肩頭,她快要撐不住了,想一屁股坐在地下,再也不想起來。她的腿已經不聽使喚,它們沒有力氣把塗叔叔運到大門。她想堅持一下,卻沒有堅持住,而是頹然倒在了地下。塗哲也跟著倒了,轟然一聲,砸得地麵塵土飛揚。童笙滿臉汗珠,想再次撐起來,但是她辦不到。忽然,她看見有兩個人衝了過來,一個是昨天晚上到過她家的賣冰糖葫蘆的那個人,另一個也很麵熟,是經常在這條街上補自行車車胎的小張。兩個人架起塗哲就往外跑,隻剩下童笙一個人坐在地下。
她大聲叫著:“還有我!別丟下我!”那兩個人似乎沒聽見她喊什麼,拖著塗哲,很快就消失在大門外了。童笙無助地坐在地下,褲子和衣服都被塵土弄髒了。她感覺臉上也不幹淨,這麼一折騰臉上早被汗水弄花。有幾個大嬸,站在她身邊,圍成圈看著她,似乎沒有幫她的意思,她有點難為情,想站起來,但是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有一雙黑色的皮鞋離她最多兩尺遠,鞋尖衝著她,溜滑鋥亮。皮鞋的質地非常好,大概是西班牙進口的牛皮手工縫製而成,鞋麵沒有一絲褶皺,在上等鞋油的保護下,皮質顯得濕潤柔軟。有隻手拉住了她,是穿黑皮鞋的這個男人的,手很溫暖,手心指頭都透著柔柔的暖意,讓她無法拒絕,一經這雙溫暖的手接觸,她的心底頓時升起一股懶洋洋的感動。她想消失在那隻手裏,或者拉著它,靠住它,讓它帶領她,無論走到何處,她都會義無反顧地跟著它。女人是觸覺動物,閉上眼,也知道自己該向哪兒去。
她抬起頭,想看看那個男人是什麼樣子的。她眯縫著眼睛,仔細看著那個男人。認出來了,是張幕。張幕微笑著蹲下身子,輕輕地對她說:“我在樓上的窗戶都看見了,你可真傻,你知道你剛才放走的是個什麼人嗎?”她下意識地搖著頭,腦子裏根本想不起放走了誰。在認出張幕的一瞬間,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麵對自己曾經深愛的男人,她不可能心若止水。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就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飄得無影無蹤,她感覺不到他;而現在,所有遙不可及的思念,一下子變得這麼近,近得可以觸摸到他。她可以聽到他的呼吸,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一種陌生的熟悉襲擊了她。這種熟悉,把剛才的恐懼,吹得無影無蹤了。
“來!童笙,跟我回家!”張幕伸出手臂,準備把她抱起來。她無力拒絕,尤其當張幕說出“回家”這個詞時。她曾無數次幻想過她和張幕有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家,那個家不需要太大,能容下他們兩人就行。屋前有個小院,屋後有個花園,他們如膠似漆,生兒育女,營造自己的世界。
此刻,她聽話地靠著他的臂膀,任由他抱著,朝那幢大樓走去。即使十多年前,他們也沒有這麼親近過。她倒是想過,想過張幕突然把她拉進懷裏,用搏動的胸膛貼近她,但這美好的一幕僅僅是她的夢。看得出來,他不想,或者說他想過而由於各種原因沒有實施,又或者他心中裝著另一個女人。當一個男人心裏隻有一個女人,而對其他女人說“不”時,反而會增加其他女人愛他的砝碼,使他在女人心中的形象更完美,更高大。
童笙覺得他是知道她愛他的,一個男人不可能對一個女人的愛一點感知都沒有,她用眼睛、動作、語氣、性情,不知道暗示過多少回,但是他始終無動於衷。現在他輕易地把她抱起,說帶她回家,難道這就是十多年前對自己的回答嗎?如果真是,那這個回答就未免太遲了,遲得讓她心酸。
她不由自主伸出手臂,攬住張幕的脖子。在黑黑的樓道裏,張幕毫不費力地抱著她向樓梯攀行。他的臂彎像一葉平穩的扁舟,她閉上眼,靜靜享受著。
進屋後,張幕把她放在客廳的椅子上,然後打來一盆熱水,擰了個熱毛巾,開始輕輕擦拭她的臉。她想起,自己剛才出了一身大汗,灰塵覆在臉上,跟汗水攪和在一起,不知道有多難看呢!她羞赧地側過臉,不想讓張幕看見她醜醜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