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政保
廖自力在一篇談論散文的文章中倡導過“突破”與“背叛”。他的思路很活躍很開放,認為散文涉足的領域可以更廣闊一些,“譬如與經濟學聯姻,與哲學聯姻,與民俗學聯姻,與曆史學聯姻,與科學聯姻”。這種“理應如此”的設想,其實也是散文的曆史事實。隻是在當代,我們自己把自己禁錮了,以致在那個被劃定的圈子裏表演一些自以為優美的無骨無魂的“鶯歌燕舞”。我們實實在在是退步了。即便是在魯迅的時代,散文不僅與廖自力所說的那些“學”聯姻,而且還與政治聯姻呢。在廖自力的這本《靈肉之悟》中輯有短文《重讀魯迅》,不到兩千字的隨談,卻極有見地,其中還提到了一些人們熟悉的現代散文家,如林語堂、梁實秋、鬱達夫、徐誌摩、周作人等,在這些散文家的筆下,還有什麼不能聯姻或需要提倡聯姻的抒寫內容呢?好多年前,我讀過唐德剛先生的《胡適雜憶》,其中的“雜”所涉及的“學”,真可謂包羅萬象。我之所以把話題牽扯到這裏,意圖還在於:廖自力所說的“突破”與“背叛”,實際上並不與中國散文的傳統精神相悖。譬如說,魯迅的散文(雜文)是一種傳統,而他“時時讀之,時時感到有一條鞭子在抽擊我們昏睡的靈魂,以及愚頑的國民性”,便說明他與傳統的相通。
從《靈內之悟》的整體可以看出,廖自力的散文不僅涉及麵寬闊,而且具有厚實的學識底子。他是一位沒有流行職稱的民間學者。就眼前的作品而言,哲學、宗教學、社會學、文化人類學、文學、乃至易經、性學等等,都是他獵涉與思考的對象。他的作品是有感而發、有理而作,具有一種情、理、論、辯相互交融的特點。有的或許是枯燥了一些,但我相信,另一類讀者、尤其是那些對他的話題很內行的讀者,大約是不會感到枯燥的——我得承認,《靈內之悟》中的某些“悟”,如佛、禪、易、性哲學、方法論之類,對於我來說,不是“文盲”,也隻能說是一知半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盡管如此,我想不少讀者也會像我一樣從中受到教益或啟發。如他所談論的中國傳統思維方式的特點(整體思維、辯證思維、靈感思維)以及這種東方思維方式與西方的差別;又如他所“悟”到的:宗教方法論的特點在於“啟示”,科學方法論的特點在於“揭示”……其中的見解及闡釋之於讀者,說茅塞頓開也許有點兒過譽,但啟迪情智的效果,卻是一種絕無溢美之嫌的事實。
作為散文(或隨筆、劄記、雜談),《靈肉之悟》觸摸到的話題,其實是很前沿、很“尖端”的,也很有一點兒獨辟蹊徑的創新意識。如人、人性、人類的發展、生命、本能、思想,以及與人相關的諸如超善惡、直覺、超覺等等,還有東方神秘主義之類的話題,都是一些高難度、高抽象的領域,也是一些永遠眾說紛紜的領域,但廖自力似乎不懼怕其中的玄奧,憑著一種追尋究底的實力與勇氣,目不斜視地翻越了一道道令人生畏的山嶺。特別是在今天,這樣的精神怎能不讓人生出幾分敬意?我之所以把他稱為“民間學者”,因為他既不是研究員,也不是學院中人(他與“經院”無關);他現在僅僅是一個“生意人”。商海之於智音,雖是一個前景輝煌的領域,但他的鍾愛還會使他回到他所鍾愛的世界,那就是“靈肉之悟”的世界。
若說“情理”,廖自力的作品往往“理”勝於“情”,這是人的天性及積累所致,絕不可按某種模式或某種觀念苛求。特別是當讀到一些與我相通或能勾起我很多聯想的作品,無論感觸還是興致,決不亞於那些以情為主的同樣是文壇佳作的作品。我尤其仔細地讀了“靈魂的搶白”一輯中的那些隨筆雜談,深感其中的很多觀點的獨到精湛,如先鋒文學的觀點,詩的嬗變的觀點,“當下關懷”的觀點,“夾生”的思想的觀點,作家人神的觀點,作家的“開會情結”的觀點,機械現實主義“設置理想”的觀點,“尋根”文學的觀點,等等,給人以一種既不隨大流又不一律“反其道而行之”的印象,可謂筆到理到,富有說服力,甚至是那種一針見血的魅力——
他說:“……有一種思想行市十分看好,即:先鋒文學拒絕意義。於是,許多優秀的作家為了追求先鋒而刻意地經營無意義的文本。”接下來便是他的疑問:“‘先鋒’竟然可以追求?!”
他說:“對於一個從來不知道自我真實麵目的民族來說,她是多麼需要認真地看一看自我當下存在的真實。對於一個不知道腳下的路該怎麼走,卻自信地凝視前方的人來說,他難道不需要有人大喝一聲:當心摔倒!?”
他說:“作家們用他們卓越的智慧創造出‘文化小說’。這空前蒼涼的‘尋根’與空前澄澈的回歸’一方麵體現出理性的成熟,一方麵麵臨著理性的惶惑……”
……
諸如此類,充分體現了作者的苦思冥索,雖則不可能全是金子,但正如他所意識到的那樣,“思想並不等於真理。思想隻是生命狀態的理性表征”;“有一種思想使人趨近真理,有一種思想卻使人離真理愈來愈遠”。他屬於哪一種呢?我想,作品是最好的證明。
1998年7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