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文學青年就是這樣牛逼
過了三天年,又是原還原。
這話是我媽經常講的,我想看看我媽,順便看看我爸。我已經一年多沒看過他們了。
為什麼一年多沒看過呢?因為去年冬天我殺了人,所以政府要殺我。我逃了,躲來躲去。
為什麼去年冬天我殺人呢?因為我愛她,她不愛我。我說,你不要逼我。她說,我沒有逼你,你盡可以自專由。我說,我還劉蘭芝呢。她說,不懂,你走吧。我說,那我教你?她說,不想學。我就說,劉蘭芝嫁了焦仲卿,焦母不喜歡劉蘭芝,說她自專由,其實冤枉,她後來被休了,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像鄉下姑娘下河摸螺螄那樣搞,挺好玩的,再後來,焦仲卿也他媽的自掛東南枝了,真慘。她說,高中學過,別囉嗦了,你走吧。我說,不走,我把你掐死吧。她說,好啊,你來啊。她以為我是開玩笑,我也以為自己開玩笑其實,但當我手掐到她脖子的時候,忍不住使勁越來越大,真把她掐死了。
我的想法也簡單,趁大家把年過完我再回家,這樣好點,如果政府把我逮住,那是我該應的,天意。
當然,我還是去了她墳上看了看。我哭得驚天動地。我想起《呼嘯山莊》裏的希克厲,他把凱瑟琳刨出來,抱著她的屍骨說:你離開了,這個世界就成了有關你的巨大的博物館。但我沒有勇氣學習希克厲,時間也不夠。如果時間夠呢?我也未必學習希克厲。我不能想象我的一生所愛是把掛著破碎衣物的骨頭,或一把讓我噴嚏不止的灰。
你知道了,我是個文學青年。
趁著黑,我爬上了樓,到了家。我像以往那樣使用鑰匙開了家門。這把鑰匙讓我一年來的逃生充滿了動力。
我媽我爸都在家,我打開門看見他們站在我麵前。家裏就三把鑰匙,他們聽見鑰匙孔的聲音就知道我回家了。他們一直等著鑰匙孔發出聲音。
然後我跪下叩頭,我媽哭,我爸也哭。他們把我攙扶起來,把冰箱裏所有的好菜都拿出來到廚房去弄。我說,媽,你隨便搞點吃的就行了。她答非所問,說,我和你爸天沒黑就吃過了。
我的房間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就像電影裏所表現的那樣,一對夫婦老年喪子,他們對他的哀悼和懷念就是以保留他生前的一切來體現。
書架上是那些書,中外文學名著。《呼嘯山莊》夾在《文化苦旅》和《西方美學史》之間。
床上還是去年我睡的被套和床單。桌子上果然放著那本攤開到P195頁的《卡夫卡文集·第四卷·書簡》(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11月出版)。在殺人之前我就看到了這裏,我走過去繼續看:
您看,密萊娜,我躺在躺椅上,上午,光著身子,一半身子在陽光下,一半身子在陰影裏,度過了一個幾乎沒有睡眠的夜晚;我怎麼能睡得著呢,因為我遐思飄飄,一直在繞著您飛舞呀……
後來我媽喊我吃飯,我才從書裏走出來。沒想到,我居然又讀進去了。這真跟夢一樣。一如我不曾離開,一如一切都沒發生。
他們就坐在我的旁邊看著我吃飯,他們的眼光比我狼吞虎咽更為饑渴。我都給他們看得不好意思了。我嘴裏滿是食物含混不清地說,媽,爸,別這樣看我。他們不聽,他們又哭又笑,但都發生於默默之中,家裏隻有碗筷碰撞和我的咀嚼聲。
吃完,像過去那樣喝我媽給我泡的茶。喝到嘴裏才發現,這是好茶。我就說,爸,這茶你哪兒來的,真好。他含著老淚說,是你姐夫他們單位發的,他舍不得喝,給我了,我也舍不得喝,給你喝。我眼淚掉在杯裏。然後我爸又進他房間拿出一條好煙,哆嗦著拆了一包給我敬了一根。在我印象裏我爸自己是個老煙槍,但從來反對我抽煙,他總愛一根接著一根地陳列吸煙的種種害處來說服我遠離煙草。現在他居然給我敬煙,這使我意識到自己的逃亡身份。他就像我在逃亡的路上經常遇到的那些老頭一樣,他們把煙杆遞過來叫我銜住他那口水啦啦的煙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