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做了噩夢,就努力張開眼。
血洗後的蜀山,猿嘯淒絕的息溟峰,一座又一座墳塚,刻著熟悉姓名的嶄新墓碑……
元夕霍然睜眼。
入目的,是一張絕世男人臉。
陌生的臉。
元夕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朝她伸出手——他扶住她的肩。
恍惚間元夕憶起,陸回雪的最後一個動作也是這個。
男子扶起她。她借著他的力,坐直,然後,開始感到哪裏不對。
低頭,元夕看向自己的身體。
霎時間向來膽大的元夕也以為自己已身在地府。
不然何以解釋,她看到自己是一副白森森的骨骼?
這像話嗎?她是說——一個正常人怎能在隻剩一具骨架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還是個——“人”?
一愣之後,元夕順手摸了仍扶著自己男人一把。
暖的。
活人。
元夕想揚眉,看來自己還在人間。忽然又想到,啊,現在她連可以揚起的眉毛也沒有了。
轉著腦袋,她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自己全新的“身體”,嘖,就算是好幾條野狗輪流上陣,都未必能啃出這麼幹淨的骨骼。
最可貴的它還很完整。
視察完畢,她看看四周,這是個石砌的鬥室——雖然沒有了眼球,但視覺卻依舊頑強存在。
輕輕咳一聲,聲線清晰。
簡直是神跡!
元夕吃吃地笑起來。
末了,終於想起眼前還有個大活人。
用黑洞洞的眼眶,她端詳起自己變成骷髏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雪膚墨發,寫意般斜飛的水墨長眉。
一雙眼眸,清幽目光,似透過十丈深潭,遙遙穿越而來。
他俯視著她,長至腳踝的青絲如飛瀑,鋪散在他身側。
元夕見過好些美男子。大師兄元璧,美名在外,可惜她卻是從小看慣了的;後來嫁給蓬萊少主,陸回雪,自弱冠起便是仙界眾多少女的懷想。
所以日後元夕想起此刻的失神,每每唾棄自己的毫無定力。
但此刻,她隻是怔著,直到莫名地一個激靈,才定定神,揚起嘴角:“多……。”
她原想說,多謝相救。
她還想說:不過,恕我冒昧,我身的肉都到哪兒去了?
但堪堪吐出一個字,她便將聲音猛壓下舌尖。
因為從男人的身上傳來的氣息,很不妙。
他靜靜站著,眼色莫測。可元夕直覺地感到,他在壓抑什麼。
時間在兩人的對視中流走。
許久,男人淡淡開口:“在想什麼?”
聲線極悅耳,但元夕無心欣賞,謹慎回答:“在想……閣下是哪位?”
這不是她最想問的,但卻是此時最安全的問題。
但她卻不知道,隻這一句,便泄露天機。
白朔冷冷地瞧著這具自己親手打造出的森白骷髏,看她悄悄擺出一個防禦的姿勢。
“白朔。”
元夕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正琢磨著要不要客套句“久仰大名如雷貫耳”雲雲,對方已經靠近一步,開聲:“你記得以前的事?”
元夕一怔,難道她不該記得?
他居高臨下,隱在陰影中的臉看不分明。
玩心忽起,她搖搖頭:“不記得。”
一把握住他的手,仰頭問:“你知道我是誰麼?”
明明隻是半開玩笑的舉動,卻招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反應。
籠罩她的陰影變得更近,一根食指按上她白骨額間的一點猩紅。
那根指頭相當姣美,若非比起女子的手指顯得修長有力,稱作纖纖玉指也不為過。從他身上傳來的氣息冷冽,她確信自己在其中感到了殺意。
骨髓裏湧動著力量,元夕甚至覺得自己能空手撕裂十隻猛虎。
但她卻隻能僵著,一動不能動。
從他的手指按上她的額心起,這具身體的意識和軀殼詭異地裂成兩半,後者不由她掌握。
而是聽從於這個陌生的男人。
白朔。
元夕不明白自己身體發生了什麼,但她選擇屏息凝氣。
那根食指,就那麼壓著她額心要害,利刃般。
一年後。
燕子銜將春色去,綠窗新著黃梅雨。
“是這兒了。”小乞兒望著麵前的宅子,自言自語。
橫塘巷東邊最末那戶人家,可不就是這兒。
“不過這地方還真是不像那種東西會住的地方啊……。”他喃喃,“妖怪們都這麼窮嗎?”
陳舊的門匾,爬著綠黴的牆根……
他一路打聽過來,所有人對“橫塘巷東邊最末那戶人家”的印象都單薄到不可思議,甚至有人認為那裏根本沒有住戶,言之鑿鑿。
……仿佛所有人都莫名地忽略了這處建築物。
凝視著這座連鎮上的老人都說不清何時建立在這裏的宅邸,他上前兩步,叩響門環。
少頃,裏頭傳來應門聲,依稀是個女音,接著是踢踏的腳步聲。
嗯……步伐似乎相當歡快呢……是因為又有新獵物上門嗎?
腳步聲越來越近,小乞兒不覺繃緊了脊梁。
門栓落下。木門打開。
一張素麵探出門後,在看站清在門前的小乞兒後,肩膀一垮,長長地歎了口氣。
“唉,果真是個男孩兒啊……。”
她失望的表情那麼明顯,一雙水眸可憐兮兮,以至於本來全身戒備的小乞兒情不自禁問了句:“男孩又怎樣?”
話剛出口他就暗叫不好——居然被妖怪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