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新任命的衛軍隊長裏麵,居然有王氏的家奴?毫無資曆,如何可以擔當此任?我沉思著,命令楊衛辰:“叫柳曇來見我。”
柳曇很快到來。他年過半百。鷹鉤鼻子下麵,是很薄的嘴唇。他有一張自負而優美的麵孔,皇家的血液,賦予他天生的優美,也加深了他的自負。
我把名單往他腳跟一扔:“怎麼回事?這樣的人可以當上禁軍隊長?將來有一點點差池,你怎麼擔當得起?”
他皺眉,回答:“這是王尚書令推薦的人選。臣和他共事,雖然並不很親密。斷然拒絕有所不妥。”他與王琪,素來不親近。太平書閣的奏報也很清楚地指出這一點。因此,我並沒有深究的意思。隻是尷尬於他們的私心。禁衛軍,號稱銅牆鐵壁。但混雜的新鮮血液,如果不純粹,也就不存在堅不可摧的禁軍了。
我的太陽穴一跳,有些憤怒:“王琪沒有能力節製你,你們都是大臣。他是外戚,你是皇族?難道你就甘心受別人驅使?你什麼也不用說,把這些人退回王家去。朕自有道理。下次還這樣,你自己上失職的折子吧。”
柳曇為父皇寵信,在皇族中間,屬於長輩。因此我今天第一次對他嚴厲說話。退出書房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額頭上,出了一層汗珠。
望著窗外的青天,我笑得苦澀。最後一次去濟南之前,覽曾經說過,舉賢不避親,王家的人,確實沒有經世的才能,因此不提拔。我當時不以為然,還覺得覽自謙。可是,今天看來,王琪雖然文采卓然,但在政治上真應了一個“狹隘自私”。而他的兩個兒子,不僅庸碌……我不願意想下去。王琪的年紀已過七十,即使有出格處,畢竟也可包容。至於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已經給我禁錮在家,另外一個,向來兢兢業業。雖然沒有功勞,總也沒有大過失。處罰他們,實在有損王覽的英名。這一次和平在望,我也不願意起什麼波瀾。讓柳曇退人給王門,也算是無聲的警告了。
“陛下……”楊衛辰想說什麼,卻沒有講下去。因為,他曾經發誓,在戰爭結束以後,不對政治再發一言。
我體諒他的心情,收起一臉陰雲,對他微笑:“去準備吧。朕明日要去自己的皇陵。”自從戰事興起,我還沒有去過王覽的長眠之地。人的感情,總是要有寄托的。對王家越失望,我就越思念王覽時代。他的清明氣息,他的溫和的笑容。
秋日的原野,是一片原色的曠達。遠處山間的一川紅葉,勾勒出謎樣的道路。莊嚴的皇陵之下,秋菊盛開,百草清芬,好似潑墨的圖畫。
春天以來,我一直對麵對著覽的墓地,有所不安。可是,等我經曆過戰爭的浩劫,再次坐在我和他共同的陵墓麵前的時候。我的心,卻意外的坦然。即使死去,覽仍然有著超人的寧謐和美好的氣息。每一棵花草,都是祥和的生命。每一塊石頭,都是堅強的物質。在這座陵墓前麵,最初的哀傷已經化成溫暖。我還活著,在我進入這個死亡庇護所在的地方之前,我必須要努力生存。
蒲公英隨風飛過,一直飄到百步外,竹珈的腦後。竹珈還是小孩子。在偉大的建築麵前,他是個渺小的黑點。我噙著淚花望著他。不知道何時開始,竹珈到了他父親的陵前,就會流淚。今天孩子跑得遠遠的,在山腳下,仰起頭好半天。我明白,那不是因為頑皮,隻是因為不想讓我看見他哭泣。因為他是我的兒子,帝國的太子。他都不可以有普通孩子的喜怒哀樂。這何嚐不是我的殘忍?
我一直耐心的等待著。終於,竹珈朝我走過來。看到了我,他露出燦爛的笑容。可是,我也注意到,他的眼圈,還有點發紅。
“母親,我剛才告訴爹爹我們打勝仗了。爹爹一定會看到孩兒的,對嘛?”
“嗯。”我點點頭。我把竹珈的小手放到我的衣襟裏麵。這孩子象我,哭過就會手腳冰涼。我愛竹珈,遠超過對自己的生命。我之所以想要個孩子,也是因為,皇家近半個世紀血脈單薄。即使鑒容的孩子是個男孩,竹珈的地位仍然是鞏固的。那麼這個男孩,可以為竹珈輔助。竹珈,已經不可能同我所期望的一樣,依靠覽的家族了。
“仲父會帶著十萬大軍回來嗎?我也去建康城門看好不好?”
我抱著他,親親:“好啊。不過,你仲父最多隻會帶幾千人進城。”
他不解:“為什麼呀?”
我解釋道:“即使取得勝利的是十萬大軍。隻要不是禦駕親征,進京之前,大軍也必須留在揚州。這是祖宗的規矩。即使是母親,也要遵守。你仲父是忠義之臣,自然更加清楚其中的利害。”
回到東宮之前,天氣已經起了霧。我抱著竹珈,透過車簾看。本來就已經弱勢的陽光,被雲層遮擋而消失。竹珈問我:“母親,我爹爹真的在佛國看著我們嗎?”
我和竹珈額頭碰額頭,說:“佛的世界,本來不過是給世間的人們一時的安慰。但因為有了你爹爹這樣的人,佛國必定永生。你仲父要求我,把所有陣亡的將士的名字,刻在石碑之上。我也答應了。”竹珈的眼睛,更加明亮。
俄而,大雨傾盆。我剛到昭陽殿,就看到陸凱彎著腰,站在雨幕後麵。
“陛下,北宮的那個婕妤身體不行了。”他湊近我,低聲說。竹珈掃了他一眼。竹珈平時頗不喜歡太監們鬼鬼祟祟的。但因為他畢竟是孩子,所以也就乖乖跟著阿鬆徑直到側殿他的住處去了。瘋掉的婕妤,牽涉到我的母後。我默許對竹珈隱諱這事。陸凱——自然知道我的心思。
我皺眉,想了想:“去叫周遠薰,讓他陪朕到北宮去。”
周遠薰的身上,竟然有股酒氣。他和我來到北宮的時候,因為路滑,他差點摔倒。反而是齊潔拉了他一把。
北宮也有好的住處,目前沈婕妤就是在最上等的房間。因為她的身份,除了少數幾個人,沒有人知道她還活著。
“你也認識婕妤吧?”我問周遠薰。
他蒼白的臉上閃過疑問:“她是婕妤?怎麼會這般田地?臣隻不過見了她幾回,還以為她不過是個白頭宮女呢。”順著周遠薰的纖瘦影子,我看到史太醫和幾個宮人在床頭忙碌著。那個曾經風華明媚的女子,隻剩下一把支離的病骨,在床中奄奄一息。
我不敢刺激她,隻是走到邊上,踮起腳瞧了瞧。陸凱和太醫低聲絮語。輕聲奉勸我:“陛下,這裏鬼氣重。恐怕對陛下龍體不利。奴才鬥膽勸一句,您還是出去吧。這樣一個人,陛下在她臨終來看了那麼一眼。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
世態炎涼,我記得小時候,陸凱就是我的貼身宦官。那時候,童稚的他見了沈婕妤,就會臉紅的像個蘋果。可是今天,他說此話毫無感情。我指了指遠薰:“你,過去看一眼。”
周遠薰本來茫然若失,聽了我的話,猶豫的向前。許是半醉,腳下綿軟。夢遊般來到床頭。他的慘白衣服,在大雨的黃昏下。給我如同鬼魅的不吉利之感。
臨死的女人看著他,遲疑著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嘴裏說著什麼,像是隨水漂流的人,拚命要拉取岸邊的垂枝。周遠薰瑟縮了一下,舒展開身體,半俯下去。
我等待著婕妤說些什麼,但是過了兩株香的時間,屋裏更加沉寂。隻有廊下的水聲,打在石板上。
周遠薰的眼睛濕潤了,他伸出手指,為婕妤合上眼皮。我終於無法知道這其中的秘密了。而遠薰,他知道什麼嗎?我沒有任何證據,我也不該再傷害他。
史太醫這時候才走到窗前,我以目視意,讓他跟著我走到隔壁的屋子。
“她還是熬不過去。”我歎息。
“是啊,受了太多苦。再多的靈丹妙藥,怎麼可以把許多年的風霜逼迫彌補回來呢?隻是陛下,”史玉的眼睛忽然有了老年的混沌:“上次陛下和太尉在時,曾經問過老臣婕妤有無生育……”
我斜過臉:“太醫不是說沒有嘛。你難道也會誤診?”
太醫的臉像是給我的目光刺了下,僵硬了不少,他顫巍巍的說:“但據臣如今仔細推斷。她很可能是懷過孕的,後來卻……卻遭受過宮刑。”
我不寒而栗:“你是說幽閉?”
他說:“是的。”
女子宮刑,以木棒椎打腹部,使其喪失人道。過去隻是存在於書上的殘酷刑法。可是,竟然真的有過。是誰下令的?還有誰呢?我像逃跑一樣的離開了北宮。我自己就是一個母親,而且還在懷孕。夜色裏麵,我母後的絕色笑容如曇花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