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初似乎也有所感,半晌,才回過神,目中戾氣已消,換做了深邃柔和的目光。冰冷的小手輕輕貼在我頭上,低聲道:“南經子夜衛語,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在這裏看到你的名字。”
“……”
她低聲道:“你如女初始祖擅陣,如木宛元祖擅攻,如今又有了我的靈根。來吧孩子,我助你煉化靈根,你要一力承當起桃族興衰!”
“……是。”
然而我話音未落,卻突然被一截什麼東西卷住了腰身,倒提了起來。
“啊啊啊啊啊——”
桑初銀鈴般的笑聲傳來,道:“我們魔門有一個定律,那便是不打不成器。阿語,你乃是桃王,必先嚐盡桃族之苦,曆盡桃族之劫!”
“桃靈化形,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現在我就將你打回靈體,能不能重塑肉身,就看你的本事了。”
“……”不是吧,又要對我的肉身下手?!
猛然間我額心一震,頓時元神離體,輕飄飄地蕩在半空。俯身望去,一披頭散發的少女被一截樹藤卷住,垂下了頭,看不清麵容。你說她死了我也信。
桑初升到我身邊,不由得抿著嘴笑,道:“喲,元神果然不全。”
我低頭一看,頓時無語。“果然不全”啊,腰身以下空空如也,啥也沒有。感覺到自身的存在感實在太薄弱,一陣一陣的恍惚,好像隨時會被風吹散。
桑初笑道:“阿冷從陰冥搬來了不少玄陰石。傳說,有不甘心的鬼魂徘徊在陰冥,手裏拿著玄陰石,若是能壘齊三千,心覲大道,便可還陽重生。”
我道:“你是要我壘石頭?”
桑初道:“你非純種桃族,帶著我的靈根,也隻能煉化五層。隻能從靈體開始,騙過靈根,讓它從最伊始時發芽生長。但你又不能像桃族一樣凝靈化形,這具肉身凝聚了炎族神龍和八荒禁製的神力,想來你也舍不得拋棄,因此隻能用玄陰石慢慢累積,利用靈根紮根的這段時間,重回肉身。”
我突然想到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道:“三千玄陰石是從哪裏來的?閻君有這麼大方?”在境密的形容中,鬼魂可能要用上千年,才能壘足三千玄陰石,那是冥界的築基之物,有專門的鬼官看管的。而且閻君這個人雖然說不上不好,但也絕說不上好,平時就陰陽怪氣,喜怒無常的。
桑初淡淡地道:“阿冷砸暈鬼官,挖回來的。”
“……”
從此我開始了我悲催的壘房子生涯。聽起來挺簡單的,但問題就在我現在是靈體,玄陰石本來是極陰之物,和鬼魂的體質相溶,鬼魂基本上一碰到就會被吸進去,如果不是有極大的毅力,一般鬼魂是不會去做這種事情的。
從某個程度上來說,我這個叫元神,不叫鬼魂,擁有不低的修為,還可以自主地根據我的本體靈根調節靈體體質。但是陰寒之氣總是不能免的,對我的元神有不小的損傷。如果要壘,就要用火土二靈布下結界避免被傷,等於是一心三用。
此外,玄陰石是極易被感染的,築基在奈何橋下,千萬年來感染了不少鬼魂的記憶碎片。一不小心,即使是元神也會吸進去,然後迷失在那些不屬於我的記憶裏,出也出不來。
一迷失,辛辛苦苦搭築的高基,就“嘩”的一聲,倒了。
不知道失敗了幾次,我哭得眼淚橫流,手腳都發抖。
桑初和阿冷在一邊玩耍,此時便冷哼了一聲,道:“出息。”
我哭得停不下來,這根本不是我的情緒,我是被感染了,隻能哽咽地道:“再,再來。”
於是我便一邊哭,一邊繼續。
桑初冷冷地道:“你難道沒有你自己的記憶麼?那些東西,不夠填滿你這個殘破的元神麼?阿語,無論什麼時候,也不要忘了你自己是誰。”
我淚眼朦朧地望著她。
血色的雙瞳中,有一些淡淡的譏誚,還有些許深邃,她低聲道:“三千大道,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變得狹隘而偏激。大多數正道中人將情字視為洪水猛獸,避之不及,隻敢走無情之道。可是,無情天道已經混沌虛無,諸神卑微。”
“阿語,你還有血,你還存於天地,那就永遠也不可能擺脫情字。就算如我,身死神滅,血神已冷,卻依舊踏在天道之中。魔魅生於情,也止於情。想想你心中的情吧,不要害怕,不要回避,那是真正屬於你的東西,深埋於你的血肉,與你同向天道,同對魔魅。”
然而,這紅塵之中,紅塵之外,誰能將情分得這樣清楚?恍如千絲萬縷,一團亂麻。那便能一刀而斬,全部舍棄。這種正道眾人普遍的作法,此時受到了魔門女王的唾棄。
她曾經是以美貌著稱的桃族元祖先王,功垂千秋。屍修之後步入旱魃境,傲視諸神。胸襟反而坦蕩,比諸神看得更透徹。
不要害怕麵對,不要逃避自己的本心。我生於紅塵,依然有情,便不要忘了自己是誰。
阿爹阿娘的養育之恩,血濃於水的親情。
山間結結巴巴的小山女,幾乎是朝夕相伴相顧歡欣的喜悅,執手豆蔻的情義。
滅門之禍中,不顧個人安危以身相救的姬嫻,同仇敵愾的師門之情。
桃族女越信任的目光,宛若一江纏綿的春水,嫣然綻放,溫柔而虔誠。同族血脈相連,即使遠走他鄉獨身闖蕩,也可以再次攜手。
境密和桑初,一正一魔,或是憐惜或是恨鐵不成鋼,深深的期翼之意。
還有最難舍的,最牽絆的,男女之情。即使是最甜蜜的愛意,也有極細微極柔軟的痛楚。但若是真正痛徹心扉,回想起來,又總是還有刻骨銘心的歡欣。
回首恍如百年。這些滿滿的情義,難道連我這殘破的元神也填不滿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