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家庭的憧憬(1 / 3)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蕭紅

1911年,在一個小縣城裏邊,我生在一個小地主的家裏。那縣城差不多就是中國的最東最北部——黑龍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個月飄著白雪。

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情。

有一次,為著房客租金的事情,父親把房客的全套的馬車趕了過來。房客的家屬們哭著訴說著,向我的祖父跪了下來,於是祖父把兩匹棕色的馬從車上解下來還了回去。

為著兩匹馬,父親向祖父起著終夜的爭吵。“兩匹馬,咱們是算不了什麼的,窮人,這兩匹馬就是命根。”祖父這樣說著,而父親還是爭吵。

九歲時,母親死去。父親也就更變了樣,偶然打碎了一隻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抖的程度。後來就連父親的眼睛也轉了彎,每從他的身邊經過,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他斜視著你,他那高傲的眼光從鼻梁經過嘴角而後往下流著。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黃昏裏,圍著暖爐;圍著祖父,聽著祖父讀著詩篇,看著祖父讀著詩篇時微紅的嘴唇。

父親打了我的時候,我就在祖父的房裏,一直向著窗子,從黃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一樣飄著;而暖爐上水壺的蓋子,則像伴奏的樂器似的振動著。

祖父時時把多紋的兩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後又放在我的頭上,我的耳邊便響著這樣的聲音:

“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

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直到現在還是過著流浪的生活。

“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可是從祖父那裏,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

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麵,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時間

◆沈從文

一切存在嚴格地說都需要“時間”。時間證實一切,因為它改變一切。氣候寒暑,草木榮枯,人從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時間,都從時間上發生作用。

常說到“生命的意義”或“生命的價值”。其實一個人活下去真正的意義和價值,不過占有幾十個年的時間罷了。生前世界沒有他,他無意義和價值可言的;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沒有生命,他自然無意義和價值可言。

正仿佛多數人的愚昧與少數人的聰明,對生命的結論差不多都以為是“生命的意義同價值是活幾十年”,因此都肯定生活,那麼吃,喝,睡覺,吵,戀愛……活下去等待死,死後讓棺木來裝殮他,土來掩埋他,蛆蟲來收拾他。生命的意義解釋的如此單純,“活下去,活著,倒下,死了”,未免太可怕了。因此次一等的聰明人,同次一等的愚人,對生的意義和價值找出第二種結論,就是“怎麼樣來耗費這幾十個年頭”。雖更肯定生活,那麼吃,喝,睡覺,吵架,戀愛……然而生活得失取舍之間,到底就有了分歧。這分歧一看就明白的。大別言之,聰明人要理解生活,愚魯人要習慣生活。聰明人以為目前並不完全好,一切應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個理想。愚蠢人對習慣完全滿意,安於現狀,保證習慣(在世俗觀察上,這兩種人稱呼常常相反,安於習慣的被稱為聰明人,懷抱理想的人卻成愚蠢家夥)。

兩種人即同樣有個“怎麼來耗費這幾十個年頭”的打算,要從人與人之間尋找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即或擇業相同,成就卻不相同。同樣想征服顏色線條做畫家,同樣想征服樂器音聲做音樂家,同樣想征服木石銅牙及其他材料做雕刻家,甚至於同樣想征服人身行為做帝王,同樣想征服人心信仰做思想家或教主,一切結果都不會相同。因此世界上有大詩人,同時也就有蹩腳詩人,有偉大革命家,同時也有虛偽革命家。至於兩種人目的不同,擇業不同,即就更容易一目了然了。

看出生命的意義同價值,原來如此如此,卻想在生前死後使生命發生一點特殊意義和永久價值,心性絕頂聰明,為人卻好像傻頭傻腦,曆史上的釋迦,孔子,耶穌,就是這種人。這種人或出世,或入世,或革命,或複古,活下來都顯得很愚蠢,死過後卻顯得很偉大。屈原算得這種人另外一格,曆史上這種人可並不多。可是每一時間或產生一個兩個,就很像樣子了。這種人自然也隻能活個幾十年,可是他的觀念,他的意見,他的風度,他的文章,卻可以活在人類的記憶中幾千年。一切人的生命都有時間的限製,這種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這種限製。

話說回來,事事物物要時間證明,可是時間本身卻又像是個極其抽象的東西,從無一個人說得明白時間是個什麼樣子。時間並不單獨存在。時間無形,無聲,無色,無臭。要說明時間的存在,還得回過頭來從事事物物去取證。從日月來去,從草木榮枯,從生命存亡找證據。正因為事事物物都可為時間作注解,時間本身反而被人疏忽了。所以多數人提問到生命意義和價值時,沒有一個人敢說“生命意義同價值,隻是一堆時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是一個真正明白生命意義和價值的人所說的話。老先生說這話時心中的寂寞可知!能說這話的是個偉人,能理解這話的也不是個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記得這兩句話,卻隻有那些從日光下牽入牢獄,或從牢獄中牽上刑場的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這兩句話的意義。因為說這話的人生命的耗費,同懂這話的人生命的耗費,異途同歸,完全是為事實皺眉,卻膽敢對理想傾心。

他們的方法不同,他們的時代不同,他們的環境不同,他們的遭遇也不相同;相同的是他們的心,同樣為人類向上向前而跳躍。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徐誌摩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不時的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闔緊眼簾內視,隻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餘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湧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浴線內點點的小舟與浴客,小禽似的浮著;幼童的歡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烏咽聲,相間的起伏,卻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但我獨坐在廊前,卻隻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隻是幽幽的微展著,蠅蟲也斂翅不飛。隻有遠近樹裏的秋蟬在紡紗似的引它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失,隻剩有疏鬆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此時摸索潮餘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湧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隻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釋無窮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於浩森的煙波之外;想割斷係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凶險,是他愛取由的途徑。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他崇拜衝動:不可測,不可節,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飆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鬥爭:從鬥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鬥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爭中,呼噭勝利之狂歡或唱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裏命定的悲劇;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丁的神燈,隻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後的焰舌,隻留存有限的餘燼與殘灰,在未滅的餘溫裏自傷與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