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小讀者》四版自序
◆冰心
假如文學的創作,是由於不可遏抑的靈感,則我的作品之中,隻有這一本是最自由,最不思索的了。
這書中的對象,是我摯愛恩慈的母親。她是最初也是最後我所戀慕的一個人,我提筆的時候,總有她的顰眉或笑臉,湧現在我的眼前。她的愛,使我由生中求死——要擔負別人的痛苦,使我由死中求生——要忘記自己的痛苦。生命中的經驗,漸漸加增,我也漸漸的擷到了生命花叢中的尖刺。在一切軀殼和靈魂的美麗芬芳的誘惑之中,我受盡了情感的顛簸:而“到底為誰活著?”的觀念,也日益明了……
感謝上帝,在我最初一靈不昧的入世之日,已予我以心靈永久的皈依和寄托——
我無有話說,人生就是人生!母親付予了我以靈魂和肉體,我就以我的靈肉來探索人生。以往的試驗探索的結果,使我寫寄了小朋友這些書信。這書中有幼稚的歡樂,也是天真的眼淚!
幾年來筆下消沉多了,然而我覺得那抒寫的情緒,總是不絕如縷,乙乙欲抽——記得一九二四年的初春,在沙穰青山的病榻上,背倚著樓欄癡望:正是山雨欲來時候,濕風四起,風片中挾帶著新草的濃香。黑雲飛聚,壓蓋得樓前的層山疊嶂,浮起了豔豔的綠光。天空如墨,而如墨的雲隙中,萬縷霞光,燦穿四射,影滿大地!那時我神悚目奪,瞿然驚悅,我在預覺著這場風雨後芳馨濃鬱的春光!
小朋友!朗潤園池中春冰已泮,而我懷仍結!在這如結久蘊的情懷之後,我似乎也覺著筆下來歸的隱隱春光。我在牆頭小山上徐步,土濕如膏,西望玉泉山上的塔,和萬壽山的佛香閣,排雲殿,等等都隱在濃霧之中,而濃霧卻遮不住那從樹枝頭嫩黃的生意,春天來了!小朋友,冰心應許你在這一春中,再報告你們些幼稚的歡樂,天真的眼淚,雖然她也怕在生命花刺漸漸握滿之後,歡笑不成,眼淚不落……
小朋友,記取,春天來了!
理想與幸福
◆奧斯特洛夫斯基
個人問題、愛情、女人,這些在我的理想之中隻占很小的位置。對我來說,沒有比做一名戰士更大的幸福了。個人的一切都不會永葆青春,不能像公共事業那樣萬古長存。在為實現人類最大幸福的鬥爭中,要做一名永不掉隊的戰士,這就是最光榮的任務和最崇高的目標。
自私自利的家夥完蛋得最早。須知,他隻是為了自己才孤獨寂寞地活在這個世界。一旦抹掉了他們這個“我”字,他就一切都完了,活著對他來說,再也沒有任何意義了!但是,如果一個人不是為了自己而活著,而是為了整個社會嘔心瀝血,那就很難將他毀滅。因為,這樣一來,就首先要毀滅他周圍的一切,毀滅整個國家和整個生活。我個人的死亡,隻是自己生命的消失,可是我們的大軍卻排山倒海,蓬勃向前。一個戰士,即使他在鐐銬鎖身的情況下死去,但當他聽到自己部隊那勝利的歡呼聲,他也會得到一種最終的、而且是至高無上的安慰。‘
對我說來,活著的每一天都意味著要和巨大的苦痛作鬥爭。我是在說這十年來的日子。但你們看到的是我臉上的微笑。這是發自內心的,飽含著幸福和歡樂的微笑。盡管我忍受著自己病軀的種種苦痛,但我仍然為我們國家的每一個勝利而歡欣鼓舞。再沒有比戰勝這種種苦痛更使人感到幸福和快樂的事情了!不能單單是為了活著(雖然活著是美好的),而且還要鬥爭,還要贏得勝利!
現在,我覺得自己像冰化雪消那樣越來越虛弱了。因此,我要抓緊每分每秒,趁我現在還能感到生命之火在心頭燃燒,大腦神經在閃光跳動。我不願做一個名噪一時的英雄。我戰勝了自己生命曆程中的一切悲劇和不幸:雙目失明,全身癱瘓,遍體疼痛。盡管如此,我仍然是一個無比幸福的人。這倒不是因為政府獎賞了我。不,沒有這些,我同樣是快樂和幸福的!請記住,獎賞永遠不會成為我工作和鬥爭所追求的目標。
月下
◆沈從文
“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我念誦著雅歌來希望你,我的好人。
你的眼睛還沒掉轉來望我,隻起了一個勢,我早驚亂得同一隻聽到彈弓弦子響中的小雀了。我是這樣怕與你靈魂接觸,因為你太美麗了的緣故。
但這隻小雀它願意常常在弓弦響聲下驚驚惶惶亂竄,從驚亂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適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裏,那些閃閃爍爍的星群,有你的眼睛存在:因你的眼睛也正是這樣閃爍不定,且不要風吹。
在山穀中的溪澗裏,那些清瑩透明的出山泉,也有你的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記著比這水還清瑩透明,流動不止。
我僥幸又見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風為散放的盆蓮旁邊。這笑裏有清香,我一點都不奇怪,本來你笑時是有種比清香還能沁人心脾的東西!
我見到你笑了,還找不出你的淚來。當我從一麵籬笆前過身,見到那些嫩紫色牽牛花上負著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麼不快事纏上了心,淚珠不是正同這露珠一樣美麗,在涼月下會起虹彩嗎?
我是那麼想著,最後便把那朵牽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幹了。
怎麼這人哪,不將我淚珠穿起?你必不會這樣來怪我,我實在沒有這種本領。我頭發白的太多了,縱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東西!
病渴的人,每日裏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當真願意不願給渴了的人一點甘露喝?
這如像做好事的善人一樣,可憐路人的渴涸,濟以茶湯。
恩惠將附在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將蒙福至於永遠。
我日裏要做工,沒有空閑。在夜裏得了休息時,便沿著山澗去找你。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著兩把鉗子來嚇我的蠍子,隻想在月下見你一麵。
碰到許多打起小小火把夜遊的螢火,問它:“朋友朋友,你曾見過一個人嗎?”它說:“你找那個人是個什麼樣子呢?”
我指那些閃閃爍爍的群星:“哪,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飄忽白雲:“哪,這是衣裳。”
我要它靜心去聽那些澗泉和音:“哪,她聲音同這一樣。”
我末了把剛從花園內摘來的那朵粉紅玫瑰在它眼前晃了一下:“哪,這是臉。”
這些小東西,雖不知道什麼叫做驕傲,還老老實實聽我所說的話。但當我問它聽清白沒有,隻把頭搖了搖就想跑。
“怎麼,究竟見不見到呢?”——我趕著它追問。“我這燈籠照我自己全身還不夠!先生,放我吧,不然,我會又要絆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設就的圈套裏……雖然它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願意同它麻煩。先生,你還是問別個吧,再扯著我會趕不上她們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遲鈍,不能同它們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見你的蹤跡。
回過頭去,聽那邊山下有歌聲飄揚過來,這歌聲出於日光隻能在牆外徘徊的獄中。我跑去為他們祝福:你那些強健無知的公綿羊啊!
神給了你強健卻吝了知識: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疾病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你們是有福了——阿們!
你那些懦弱無知的母綿羊啊!
神給了你溫柔卻吝了知識: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失望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你們也是有福了——阿們!
世界之黴一時侵不到你們身上,你們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裏:能證明你主人的恩惠——同時證明了你主人的富有;你們都是有福了——阿們!
當我起身時,有兩行眼淚掛在臉上。為別人流還是為自己流呢?我自己還要問他人。但這時除了中天那輪涼月外,沒有能做證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這樣冷,在你鑒照下,有個人的心會結成冰。
月
◆巴金
每次對著長空的一輪皓月,我會想:在這時候某某人也在憑欄望月麼?
圓月猶如一麵明鏡,高懸在藍空。我們的麵影都該留在鏡裏罷,這鏡裏一定有某某人的影子。
寒夜對鏡,隻覺冷光撲麵。麵對涼月,我也有這感覺。
在海上,山間,園內,街中,有時在靜夜裏一個人立在都市的高高露台上,我望著明月,總感到寒光冷氣侵入我的身子。冬季的深夜,立在小小庭院中望見落了霜的地上的月色,覺得自己衣服上也積了很厚的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