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都固勒對驚惶失措同時又十分窘迫的特派員和他手下的人說,你們走吧,走晚了真的要稀碎了。但是你們給我聽好,分了杈的白楊樹不會再長回一根樹幹上去,不如做了兩棵樹,該生該死,由著天來定,你們要走遠點,別讓我再見到你們。
滿都固勒說完,從地上端起那碗沒喝完的奶茶。他一氣把碗裏剩下的奶茶飲盡,臉上是一副漠然的神情。
即使是在最艱苦最緊張的時候,滿都固勒也沒有忘記他對小姨的愛情。
滿都固勒在小姨十五歲的時候把她從一個墾荒局的小官吏手中搶了過來,他讓小姨做了他的女人,他讓她給他做飯、洗衣、煮奶茶,讓她緊隨著他在戰場上衝鋒陷陣,讓她的雪白馬緊隨著他的棗紅馬、她的紅長袍緊纏著他的黑戰袍,馳遍了整個科爾沁草原;可以肯定滿都固勒是迷戀著小姨的,在這方麵,他的愛情表現得比姥爺要濃烈得多。
我在日後對滿都固勒和姥爺做過多次比較,我發現滿都固勒更看重他的女人。姥爺也是看重姥姥的,姥爺把姥姥看得和他心愛的坐騎一樣重要,他在駕馭他的馬和駕馭姥姥的時候能夠獲得同樣的自信心和自豪感,能夠體會到同樣的欣喜和快樂。姥姥死去之後,姥爺把姥姥和自己的坐騎埋葬在一起,以紀念自己的決絕和悲痛。他在放牧歸來的時候,常常拋開家人,獨自去那個雙頭墳塋前坐一坐,思念他的駿馬和他的愛妻,並且在思念中喝完一皮囊燒酒。夕照之下,他滄桑的臉龐上掛滿了淚水。
而滿都固勒不同。滿都固勒和姥爺一樣,也是鍾情著好馬快槍的英雄。他整個的成長史是和圓鼓鼓的馬屁股黏在一塊的。他從蹣跚學步時就攀上了馬背,很快就能征服最烈性的野馬,那以後,草原上所有的馬背都成了他舒適的坐墊,任他隨心所欲地坐騎。他三歲那一年放了平生的第一槍。他抱著父親的一杆步槍朝天空開了一槍,試圖用它來打下天上的彩虹,可惜沒有成功。等到九歲的那一年,他用一支法國造的左旋膛步槍朝一個偷馬漢射擊。這一回他成功了,他把那個倒黴蛋從馬背上打了下來,打出了三丈開外,稀泥一樣躺在那裏,再也沒有爬起來。從此以後,他繼承了造反的父親的習性,四下裏衝衝殺殺,一直沒有和鋼槍分離過。但是滿都固勒從來沒有讓他對好馬快槍的鍾情壓倒他對女人的鍾情。他在他的一生中不斷地調換著他的駿馬和鋼槍,他有時候會對他使用過一段時間的坐騎和佩槍產生厭倦感,它們讓他覺得自己的激情在不斷地消退。他會把一匹雪花換成青驄,再把青驄換成驊騮;他會把德國造擼子換成柯爾特,再把柯爾特換成王八盒子。他有時候甚至會忽略他的熱兵器,在近戰肉搏的時候省略掉它們,用镔鐵大刀進行痛快淋漓的砍殺。但是滿都固勒從來沒有忽略過小姨,沒有調換過她。他是迷戀著小姨的,他簡直太迷戀她了,而且他對小姨的迷戀是一以貫之的,從他見到她的那一天起,他就沒有失去過對她的激情。
滿都固勒不允許小姨離開他,一步都不許,他要隨時隨地看到她,知道她在哪裏,並且在他需要她的時候立刻就能夠得到她。
滿都固勒常常像一頭熊一樣地滿世界吼道:梅琴!梅琴!你在哪兒?你去哪兒了?他會跳上他的坐騎,旋風般的飆去河畔,或者飆上山岡,不管她在做什麼,去將離開他僅僅喝一壺奶茶時間的她旱地拔蔥,橫擱在馬背上,擄將回來。
所有認識滿都固勒和小姨的人都知道,他和她總是在一塊兒,不曾分離,但是他總是在尋找她。
人們會感慨地想,他們是怎樣美好的一對呀!
人們還想,她去哪兒了?那個美麗的女人她去哪兒了?她不知道他不允許她離開嗎?她不知道他快要瘋掉了嗎?
滿都固勒喜歡在充滿生機和動感的野地裏要小姨。
滿都固勒喜歡野地,他對野地有著一種孩子般的癡迷。他在野地裏大聲唱歌、練習騎術和祭祀戰神,在野地裏馳騁、呼嘯以及追殺對手,在野地裏訓練自己的兵、布置伏擊和歡慶勝利,並且在月光下的野地裏呼呼大睡。滿都固勒願意把最好的事情都放在野地裏來幹,他覺得隻有野地這樣的地方才配得上那些美好的事情。
滿都固勒真是激情澎湃,他將掩卷而來的鮮花一把把擼去;他將一條誤撞禁區吐著紅信子的眼鏡王蛇捏住,一掐三斷,揮手丟進雲彩裏;他的魚化石一般絳紅的結實肌肉在陽光或者月光下熠熠閃耀著,汗水淋漓;他像快樂的駿馬一樣打著響鼻撒著歡,將自己和小姨埋進鮮花茂草叢中。他就像馳入暴風雨中的一條戰船,劇烈地蕩漾著,起伏著,並且高聲地喊叫,迎著風雨向前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