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想,不,我不能把這個孩子再送給人了!
我不能把這個孩子再送給人了。小姨荊棘般地站在穹廬的泥門前,耷拉著一雙鮮血淋漓的手,萬分疲憊地對滿都固勒說。我答應不會讓任何人替他操心,我答應他不會拖累任何人,我答應他不會帶來任何麻煩,但你們聽好了,誰也別去碰他,誰也別去。
小姨說完這話後手就開始發抖。她顯得很疲倦,是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樣子。她的發抖的手耷拉著,就在髖骨前的槍匣邊晃來晃去,是隨時都有可能拔出槍來的。
滿都固勒非常生氣。他已經把那個孩子送上牛車了。他已經讓來人上路了。現在小姨在那裏說誰也別去碰他,她把他的一切計劃都打亂了,她到底想要幹什麼?
滿都固勒讓來人等著,他把小姨拉到一旁,說,你這是幹什麼?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們說好了把孩子送給人,這樣我們就可以騰出手來大幹一場,你也是答應過的呀?我知道你喜歡孩子,你喜歡孩子這沒有錯,但你喜歡要喜歡得是時候,等革命的低潮期過了,咱倆有多少孩子不能生?咱們生他十個八個,不行咱們就生上二十個、三十個、一百個,這還不能讓你滿意嗎?
小姨已經累到了極致。她的手已經僵硬了,僵硬在槍匣邊,和槍匣緊貼在一起。她的嘴唇動了動,卻什麼話也不說,隻是眼睛定定地看著車上的那個孩子、隨時準備起步的那頭牛和那兩隻牛車軲轆,並且全身都在發抖。她這種樣子,根本就不可能和人談關於那個孩子的任何話題。
滿都固勒看明白了小姨的眼光。他知道他不會征服小姨,他從來沒有征服過小姨,他隻不過是在小姨願意的時候征服過她,要是小姨不願意,那誰都無法征服她,就連他也不行。
滿都固勒哼了一聲,一甩手,大步走開了。
那個孩子留了下來,他被人從牛車上抱了下來。
那天晚上,小姨哄睡了孩子,將頭發散開,重新梳好了百結辮,然後走進了滿都固勒的氈包。
滿都固勒還在為白天的事生氣。他在巨大的頭顱上麵懸了一支酥油火把,頭顱的陰影映在攤開的軍事地圖上,他蹙著眉頭緊盯著地圖,小姨進去的時候,他回過頭來看了小姨一眼,又轉過頭去看地圖。
小姨沒有說話。小姨安靜地坐在了氈子上,腰身筆直,一動不動,從後麵看著滿都固勒。
滿都固勒看著地圖。他漸漸地有些分了神,心慌意亂起來。他的眼睛盯在地圖的某一處,看了好半天,才發現什麼也沒有看進去。頭頂上的酥油火把嗶剝作響,氈包外有夜鶯飛過時的婉轉歌聲。滿都固勒覺得自己的背上火灼一般地疼痛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無法忍受。他丟開地圖,猛地站起來,衝到小姨身邊,把小姨一下子扛起來,大步朝氈包外走去。
氈包外,螢火亂舞,滿都固勒的歌聲在草原上傳得很遠很遠:
砍殺敵人,
殺開一條血路,
奪過來了,
他們三杆黑纛,
拿到山上,
把它倒插上了。
……
如果沒有子城戰役,沒有那場戰役的失敗,沒有義軍的慘痛傷亡和王爺鐵騎的殘酷報複,滿都固勒和小姨之間的愛情故事肯定不是我後來知道的那個樣子。在以後的紛繁戰事和再以後的和平年代裏,滿都固勒和小姨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對愛人,最令人羨慕的一對愛人,他們會默契而充滿智慧地嘲弄暗算者,會煮大量的奶茶和手抓肉並且把它們全部吃光,會共同去迎接同一顆射向他們的子彈,會在草稞繁茂鮮花盛開的草地上無休無止地交歡下去,並且兒女成群。
子城戰役是英雄滿都固勒的滑鐵盧,那麼勇敢機智的他也終有失算的時候,沒有逃掉對手的算計,被王爺的隊伍包圍在子城裏。
英雄滿都固勒和他的義軍在小小的子城裏堅守了三天三夜。他先是希望郭爾德丹的隊伍會來營救他,他們畢竟有著相同的信仰,而且他曾經在郭爾德丹困難的時候幫過他;後來他又試圖趁著夜色以死相搏,從子城突圍出去,進入廣闊的草原。當這兩個奇跡都不可能再發生之後,血性的滿都固勒絕望之極,幾乎吐出血來。
小姨在整個子城之役中一直緊跟在滿都固勒身後,她把那個始終在熟睡的男孩背在背上,拎著一支鋼槍,跟著滿都固勒,從陣地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滿都固勒被流彈擊中手腕時,她撲了過去,咬住他的手腕,同時撕下袍子的一角,迅速替他包紮好。血將她的百結辮洇濕了,但她一點兒也不在乎,她顯得很冷靜,一邊替丈夫往槍裏裝填子彈一邊讓身旁的人不要驚慌。等身邊的人回到陣地上去後,她把滿都固勒扶到被炸毀的牆根下靠著,讓他喘喘氣。
小姨說,你別急,你不是讓人送信出去了嗎?他們會找到郭爾德丹的,他們這個時候也許正往子城趕呢。
滿都固勒咻咻地喘著氣,瞪著一雙充血的虎眼說,他們往哪兒送去?外麵圍得鐵桶一樣,連隻鳥也飛不出去,他們早讓人給打死了!
小姨說,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滿都固勒絕望地說,想什麼辦法?還有什麼辦法好想?眼下這種情況,就是一個傻瓜也能看出來,什麼辦法也沒有了,隻有拚個你死我活了!
小姨看著滿都固勒,說,真的沒有辦法了?
滿都固勒困難地點點頭,說,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