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嗖嗖地從城牆外飛進來,打得牆土四濺。小姨闔上了眼睛,她再睜開眼睛時,睫毛上掛著一顆晶瑩的淚花。她拽著滿都固勒的胳膊說,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要死我就和你死在一塊兒。
滿都固勒一把推開小姨,掙紮著從牆根邊站起來,他衝著小姨大聲吼道:你就知道你和我,你還知道別的什麼?咱們倆死了算什麼?咱們還有一百來號弟兄呢?我把他們怎麼辦?他們可是我從青森草原帶出來的!他們是革命的火種你知不知道?!
小姨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上,她不知所措地從地上爬起來,看著滿都固勒吊著負傷的手,另一隻手裏提著槍,踉踉蹌蹌朝陣地走去。
王爺的鐵騎隊破城的時候,義軍已來不及逃走了,他們中的大部分在滿都固勒帶領下,匆忙躲進一個地窖裏。
王爺的鐵騎隊從街道上呼嘯而過,到處追逐著四下裏逃散的義軍,刀戟叮當刺耳,槍聲響成一片,不斷有人被鐵騎隊追上,被刀砍中或者被槍擊中,發出最後的慘叫聲。城中開始放火了,大火將血腥味刺激得更濃,一些三天前沒有來得及逃離的居民大聲叱罵著,引來紅了眼的鐵騎隊更加肆虐的殺戮。黑色的雲煙在子城上空升起,禿鷲和烏鴉聞到了死亡的味道,一片片地朝子城飛來,它們在子城的上空盤旋著,大聲地聒噪著,不耐煩地等待著降落時候的到來。
那些跟隨滿都固勒躲起來的義軍,他們擁擠在地窖裏,大氣也不敢出。地窖裏黑乎乎的,彌漫著血腥味和汗臭味,同時還有絕望和恐懼的氣氛。有人因為負了傷,小聲地呻吟著,立刻被一旁的人捂住了嘴。有人因為空氣稀薄,暈了過去,導致了更大的慌張。地窖裏的每一分鍾都在靠近著死神。
小姨背上的孩子突然咳了一下,然後大聲啼哭起來。孩子的哭聲是那麼的大,它讓地窖裏所有的人都緊張起來。
滿都固勒從靠著的地窖一角撐了起來,在黑暗中瞪著一雙虎眼,壓低了喉嚨喊道,別讓孩子出聲!
孩子哭起來的時候小姨一點兒也沒有防備,他先前一直是熟睡著的。小姨連忙把槍丟在地上,從背上卸下孩子,去哄他。但孩子哄不住,他不知道他來到了什麼地方,他仍然大聲地哭著,他哭得越來越厲害了。小姨解開衣襟,把乳房送到孩子嘴邊。孩子伸出小手去推小姨,他不要黑暗中的乳房,不要血腥和汗臭味中的乳房,不要絕望和恐懼中的乳房,他不喜歡這些,他隻要回到地麵上去,回到安靜的夢中去,他仍然大聲地哭。
滿都固勒的血湧到腦頂,他的臉在黑暗裏痙攣著,他咬牙切齒低聲吼道,掐死他!
小姨愣了一下,她沒有聽懂。她朝黑暗的那一頭轉過了臉去,她想看清是誰在說那話,等她明白過來那是誰說的話、那話是什麼意思之後,不由得嚇了一跳。
又一隊王爺的鐵騎從外麵奔馳而過,他們號叫著,並且開了一槍。
有人被打中了,急促地慘叫了一聲,從某一高處的房屋上重重地跌落下來。
滿都固勒推開人群,朝小姨的方向走去。他在黑暗中碰到了一隻腿,又碰到了一支槍,差點兒沒摔倒。
滿都固勒粗魯地罵道,媽的!是誰?都貼到地上去!等死硬了再尥蹶子!
滿都固勒走近了小姨。黑暗中看不大明白,他是憑著一種熟悉的味道走到小姨身邊去的。他的目光中透射出一道殺氣,它們在黑暗中熠熠閃著光亮。
滿都固勒朝小姨伸出手去。
小姨摟緊了孩子。她看不清滿都固勒的臉,但她能看見滿都固勒眼裏的光。她一步步朝後退去,她把孩子緊緊地摟在懷裏,她恐懼地說,不!不!
滿都固勒凶狠地說,把他給我!不把這小東西掐死,我們大家誰都別想活!
所有的人都看著小姨。他們同樣也看不到她是什麼樣子的,他們隻是憑著感覺知道了那個。他們看見小姨更緊地把孩子摟進懷裏,僵滯著,然後她顫抖了一下,猶猶豫豫地伸出了手。她的手臂中是那個孩子,她是要把那個孩子交出來,交給孩子的父親。但是人們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小姨突然地收回了那個孩子。她把那個孩子緊緊地摟抱回懷裏,撞開人群,朝地窖口跑去,用頭頂開地窖蓋,雙膝跪地地爬了出去。
有兩個反應快一點兒的義軍趕過去,想要拽住小姨和她懷裏的那個孩子。他們知道鐵騎隊的人就在外麵,她一出去就會沒命的。
但他們已經來不及了。
小姨連滾帶爬地鑽出地窖,在地窖口趔趄了一下,然後站穩,抱著孩子跑出了院子。
兩個義軍也朝地窖外爬去,他們想在最後的那一刻救回小姨來。
滿都固勒在後麵吼道,狗東西,給我回來!都給我回來!想把大家夥全暴露呀?!
兩個義軍愣了愣,問:那……
滿都固勒咬牙切齒地說,別管她!
地窖口很快蓋上了,地窖裏又是黑暗一片。又一隊鐵騎過來了,地窖裏的人們聽見那隊人喧馬嘶的鐵騎停了下來,他們聽見一片喊叫聲:那邊有個女人!捉住她!他們聽見紛亂的馬蹄聲和腳步聲,他們聽見小姨的踢打聲和叫罵聲,以及那個孩子急促的哭喊聲。
孩子的哭喊聲突然一下子停止了,然後是小姨長調一般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