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肯空走一道,便在我們店中住下宿科。不獨銀子有限,可憐他主仆三人,衣服也不多得兩件。這位海老爺外麵一件藍布道袍,自到店來就不曾離了身上一日,至今還是穿著呢!他與翰林李老爺是個同年鄉親,每到院裏去,都是這一件衣服,即此就可以見得。隻是他為人誠實,再不多一句話的。卻也介廉,自到店來,水也不曾白吃過我們一日,如何便向他開口呢?”
嚴二聽了,便不覺大笑起來,道:“這樣的窮舉子還想望中麼?罷了,我看你是一個老實人,值這樣急迫之時,我這裏借與你幾兩銀子,開了這個交如何?”張老兒聽得嚴二有銀子肯借與他,恰如坐監逢赦的一般,滿麵堆下笑來,說道:“二先生,你老人家是個最肯行善的,若肯相信,挪借幾兩銀子,免我吃苦呢!這是再造之恩,利錢多少,子母一並送還就是。”嚴二道:
“我的銀子是領了人家來的,亦要納回利息與那主兒的。隻是每兩扣下二錢,加三行息,一月清楚。若是一月不能清,償利就是。”
張老兒聽了,自思八扣加三的銀子,如此重利,是用不得的了。隻是事屬燃眉,舍此更無別法可以打算。自忖不過吃些虧,一個月還了他就是,好過明日吃棒,終然拖欠不得的。且顧了這眼前,寬了一限,再作道理。打定了主意,便向嚴二道:“這是本應的,但得二先生肯借,我們就頂當不起了。不知二先生肯借我多少呢?”嚴二道:“你要借麼?十兩罷。”
張老兒聽得肯借十兩,除了幾兩交納,還剩得幾兩充充本錢,一發好得很。便道:“這就是二先生相信得很呢,小老不知將何以報大德?”嚴二道:“周急之事常有,亦不用你報答,隻要你依期交還就是。若要銀子時,可即寫個借券來,我就有銀子給你的。”張老兒道:“小老不曉得怎麼寫法,求二先生起個稿兒,待我照著寫罷。”嚴二道:“這個使得。”便引了張老兒到房內,自己磨墨飽筆,寫了一紙借券稿兒,自己讀了一遍,隨與張老兒觀看。張老兒連忙接來一看,隻見上寫著:
立借券人某,現在某處。今業某生理某店,隻因急需,無法挪借,蒙嚴某慷慨,代挪紋絲銀錠十兩,每兩每月加息三錢。以一月為限,依限子母交還。如有遲誤過限,另起利息,並本計算。今欲有憑,立券為照。
嘉靖某年月日立借券某的筆。
張老兒看了,卻不解得後麵這兩句。隻道是一月不還,又與一月利息的意思。隨執筆照著寫了,一字不曾增減,畫了花押,複遞與嚴二觀看。
這嚴二接了借券笑道:“果然一字不差的。”遂收了券,隨在床上枕畔,取了一錠來,交與張老兒手上道:“這是八兩頭,除了扣頭,共算十兩。這是上足成色的元絲錠兒,你親自看過。”
此際天然將昏,張老兒略看了一看,便納於懷中,說道:“好的,你老人家是個至誠的,那裏還有偽假的銀子呢?”千聲“多謝”、萬句“蒙情”,出門而去,滿心歡喜,一直望店中而來。
時已將晚,隻見妻子怨道:“怎麼去了這半天?可憐那府裏兩個公差又來呼喚,不見你,被他狠狠的罵了一頓。好言語還不肯走,說是堂上十分嚴催得緊,明日掃數了。若是不納了這項銀子,恐怕帶累他們,他們是難做情的。這般說,竟坐著等你同去見官呢。虧了海老爺並兩位管家小哥,費了多少唇舌,方才勸了他去。已經約了明日一早清款。你卻不知在外邊做些甚麼,到這個時候才回,卻不知家裏了。”張老兒道:“你不必操心,我有主意在此。包管明日有銀子上納就是。”不住的微笑,隻管叫取晚飯來吃。其妻埋怨道:“偌大年紀,全一些不知憂慮。四處無門可貸,還在那裏說夢呢!”張老兒道:“這不是夢,是實話。你不信,我把件東西你看看。”遂在懷裏拿出銀子來,放在桌上,道:
“這都是夢話麼?”妻見大喜,也不問銀所自來。夫妻大喜,用過夜飯,一宵無話。
次日張老起來,要將銀子到銀號裏交納,找回些來充本。及至到了銀號內,那銀號的人看了,說聲:“不好的!”把張老兒嚇呆了。正是:
隻因以己忠誠處,今日方知中奸謀。
畢竟張老兒怎麼了,且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