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怪 物 老 爺(1 / 2)

明遺民張宗子(岱)作有《五異人傳》(見《琅嬛文集》),我讀了不隻一次。比他稍晚的張潮編《虞初新誌》,收記人的文章不少,其中不乏出類拔萃、可歌可泣的,但夠得上“異”字的不多。我想原因大概有兩個。一是孔子說的“性相近也”,人有“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管著,即使有孫悟空的淘氣之習,也很難跳出如來佛的手心。二是間或有人想跳,或進一步真正跳了,形跡未必能夠像漢朝楊王孫堅持裸葬那樣顯著,而世間又不大有張宗子那樣的好事之人,於是就可以留名而竟至沒有留名。“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真是太可惜了。為了亡羊補牢,也因為願意東施效顰,長時期以來,我用力從記憶中搜索,想也拚湊一篇,或者名為《後五異人傳》,可是由於孤陋寡聞,竟是怎麼也湊不上。不得已,隻好退讓,損之又損,有時想,就是找到一位也好,總可以慰情聊勝無。翻箱倒櫃,最後決定拉故鄉的一位來充數。與張宗子筆下的五異人比,這也許是小巫見大巫,但他有群眾撐腰,即公推為“怪物”,也總當不完全是出於我個人的偏愛了。可惜的是隻找到這一位,又事跡不顯赫,稱為“傳”,有誇大之嫌,隻好借他的諢名為題,曰“怪物老爺”。

且說我的家鄉是個窮苦的小村,雖然離京城不很遠,卻連住神鬼的關帝廟和土地廟都不夠氣派。即以清朝晚年而論,不要說沒出過範進那樣的孝廉公,就連我的啟蒙老師,劉階明先生那樣的諸生也沒有。可是辛亥年長江一帶的槍炮聲震撼了神州大地,由夏禹王開始家天下的專製體製變為共和,村裏也發生了大變化。科舉早停了,可是出了個比孝廉公還大的人物,那是由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姓石名傑,不久就做了西北某軍的營長,其後還升到師長。那時候不管是誰,飛黃騰達之後,都是裝束是民國的,思想以及生活習慣還是皇清甚至朱明趙宋的。依照這種思想和生活習慣,這位石公也是在外娶如夫人,在家建祠堂,購置田產,並變土屋為磚瓦房。家中有弟弟兩位:一胞,就是本篇的主人公怪物老爺;還有一堂,可不在話下。家務事可以從略,總之,過了些年,在外做官的石公不再來家鄉,家裏二位令弟獨占財產,分了家,一個人磚瓦房一所,地,總有百畝上下吧。專說怪物老爺,名石俠,據說也曾受到乃兄的提攜,到西北任什麼職,可是不久,乃兄就發現他既懶怠又無進取心,於是量材為用,放還,在家過飯來張口的生活了。

先說這諢名的由來。怪物,意思近於“奇人”。村裏人多數是文盲,少數是準文盲,不會文謅謅。如果會文謅謅,那也許就要由《莊子》那裏借個古雅的,叫他“畸人”,其含意,依照《莊子》是“畸於人而侔於天”。但村裏人不會同意,原因主要不是沒念過《莊子》,而是認為不合於流俗就是“怪”,不管天不天。怪後加“物”,如果也根據文謅謅,待人接物,物就是人,似乎沒有貶斥之意。可是村裏人又不會同意,因為在他們心目中,物就是物,不能與人為伍。總之,這怪加物,是不合常規的論斷加遠遠避開的情緒。很明顯,意思是偏於貶或完全貶的。貶之後加“老爺”,尊稱,為什麼?原因有二:一是在村裏占壓倒多數的石姓家,他碰巧輩數最高,在自己一支裏排行最末(家鄉習慣稱最後生的為老兒子或老姑娘);二是那還是男不穿短服、女不穿高跟的時期,人不敢輕視舊傳統,何況他還有較多的房地產,所以縱使道不同,也還是以禮待之。因為外重禮而內歧視,這怪物老爺的稱呼就不能不帶點靈活性,其表現為:背地裏用全稱或略去後一半,當麵就藏起前一半,隻用後一半。

我由20年代中期起到外麵上學,同這位怪物老爺交往不多,些微的所知,絕大部分是耳聞的。先說總的。鄉村人自然都是常人,依古訓或信天命,要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勤苦勞動,省吃儉用,以期能夠,消極是不饑寒,積極是家境和子孫蒸蒸日上。怪物老爺正好相反,是隻管今天,不問明天;隻管自己,不問子孫。他自己的所求是什麼呢?可惜我沒有聽過他的有關人生哲理的高論(如果有),隻能說說表麵現象,那非常簡單,是吃得好,睡得足。這像是享樂主義或快樂主義,如漢高祖的呂後所主張,人生短促,要自求多樂。但又不盡然,因為常見於記載的聲色狗馬,他並不在意;還有,呂後要權,他不要。像是也不能說是利己主義,因為他雖然有楊朱的一麵,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卻又有陳仲子的一麵,一介不取於人。勉強說,或者較近於老子的“甘其食,美其服”。但也不全是,因為他隻要前一半,至於服,是不美到什麼程度他也不在乎。就這樣,他的行徑甚至思想是四不像,所以確是名副其實的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