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婚之夜
我與你是,生活;與鳳茹是,過日子。高揚當初確實這樣對我說過,我深信不疑。可多少年後我才明白,人不能沒有生活,更不能不過,日子。
——摘自《宋梅影日記》
臘月十九,我把自己嫁了。這是1970年。那時,人們習慣喊我梅子。
自打出了學校門,“宋梅影”三個字就被人們扔了。五年過去,發生在昔日荊家莊園的是是非非,像說書人編的故事,連我自己都懷疑它是否存在過。比如,我們女生都暗戀過的音樂、美術老師洪流;比如,以破壞軍婚罪把他送進監獄的女老師廖靜,以及領著學生捉奸的教導主任與體育老師文龍。還有,我的少女夢,都已是昨日黃花。所以,扔掉它是最好。所以,我決定把自己嫁出去。
開臉的時辰,定在臘月十八日酉時,娘拉我跪在大門前,把一摞用冥洋模子拓過的粉蓮紙,塞進我手中,遞上冒著火苗的棗木棍。西北小城郊區的那堆黃土,遙不可及,關於親媽的記憶,也早已模糊。我隻是不想再與娘對著幹,為了能嫁給同學潘解放,一貫唯我是從的娘,與當年拋棄了她的爹空前團結,反對我婚姻自主,“戰鬥”長達三個月。我想在成為潘家媳婦前,與他們和解,讓這場戰鬥煙消雲散。畢竟,我走了,這院子就剩下他倆,要繼續相依為命。
娘抹一把淚,擤擤鼻子說,閨女啊,娘強不過你。你大喜的日子,偏偏要選明兒,那是你親媽的忌日哇,日後受不完的罪呢。
我沒接腔,繼續用那根棗木棍翻那些紙錢,我也想不清自己為啥如此固執,要把婚期定在這天。火苗漸漸弱下去,熄了。一陣風過來,卷起紙灰,往西北方向而去。娘喊道,梅子快跟你媽說幾句。我一愣,脫口而出,媽,明天邁出窯門,我就是潘解放的人了,你若地下有靈,保佑你閨女明天順順利利,潘解放可是個好女婿呢。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好女婿潘解放,第二天迎親路上,就把新郎官自行車頭紅綢子紮的那麵鏡子,摔在馬路中間。一地的水銀碎片,讓無數個我和潘解放瞠目相對。我伸手去揀,頓時讓李鐵梅舉紅燈的那隻手,狠刺一下,鮮血如注,灑在我大紅緞子棉襖前襟。那幾滴血跡後來始終沒法弄掉,成了棉襖的主人-表嫂的一塊心病。
伴娘表嫂悄悄說,結婚打碎鏡子,可是晦氣的事,一會我擋住解放,你得搶在前麵進洞房上炕,不然……不然啥?
不然,你這輩子都會被他壓一頭,怕是過不到底。
我就不信這個邪。我把自行車交給接新娘的女人,往北窯門口貼了毛主席像的桌子,走去。
傍晚,我端坐在新房炕上,試圖用唱歌來逃過男人們心照不宣的鬧房怪招。我的歌聲清脆而柔婉,哄鬧的人們有了片刻安靜。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接著,我就看見掃院子的笤帚,在那些男人的手中倒過來,成為“武器”,輪流在解放屁股上“執刑”。啪啪的聲音響起,一下一下,把我的歌聲也打得零零碎碎。
有人喊,蛇溜道,蛇溜道,這個不過癮。我知道,自己的“陰謀”失敗了。
喊聲中,解放的紅褲帶被人一把抽掉,扔在炕上。我清楚,解放就要把這根軟塌塌的布帶子,從我一隻褲腿貼肉塞進去,再從另一隻褲腿抽出來。不然,他就會和我一起,被人們像剝羊皮一般剝個精光,然後,用麻繩捆成兩隻“肉粽”。看來我今晚是在劫難逃了。眾目睽睽下,那手經過的部位,想一想就讓人無地自容。但是,若跟捆粽子相比,我寧願選擇前者。畢竟,那觸摸肌膚的手不是別人,而是自己丈夫。有人已跳上炕,把我和解放嚴嚴圍住。我渾身開始發抖,先用手捂住臉,頭深深縮進兩肩,像一隻鑽沙子的鴕鳥。然後,把雙腿伸展出去。
這時,一聲斷喝,人們齊刷刷扭頭,靜了。一個黑臉大漢,趿著氈窩窩,倚著窯門,用旱煙鍋擋回解放遞上的黃金葉香煙,戳著炕上的我說,你,你,你們,不虧是一丘之貉哇。你訴的誰的苦,想為誰伸冤?為你的曆史反革命老子,還是畏罪自殺的公公?
我愣住,解放也愣住。接著,他刀子般的目光,把一窯男人掃視一遍。
接著,踢踏的腳步匆忙移向院裏,一刹那間,消失殆盡。
我說,解放,剛才有人點這歌的,不是我要唱。
解放說,別多心,他是政治隊長嘛。以後你就知道,他經常把報紙拿顛倒了念,“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這“一丘之貉”不知哪裏拾來的,用的還真是地方。不過,用一蔓藤上兩顆苦瓜形容咱倆,怕更貼切。
婆婆咳嗽一聲,進窯來了,懷裏抱著一個枕頭。我的臉轟然一熱,似乎全身血液,都湧到頭上。我親手繡的那副滿紅枕頭,在衣架上展覽了一天,此刻取下,小姑子在用麥秸塞。一晚一把,要塞三個晚上,才能讓我們共枕。
小姑子五歲,沒有手勁,我“下馬”(其實是自行車)進新房後,她端著一盆底清水,給新嫂子洗臉。看著她期盼的眼神,我手指在盆裏蘸了蘸,接過她遞上的毛巾,從懷裏掏出一把分分洋(鋼蹦),嘩啦撒進水裏。小姑子等不得出窯,就把盆放在地上,伸出小手去撈。邊撈邊數,一毛,兩毛……有人問,新嫂子給你多少錢呀?喜得嘴張恁大,小心找不下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