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放電影隊門口下車時,正是下午。我知道,鄉政府下鄉的幹部,還沒有回來。我沒有遇見一個臉熟的人,順利走進與鄉政府一街之隔的電影隊,走進解放屋裏。解放正在洗頭發,頭埋在洗臉盆裏,聽到腳步聲頭也沒抬說,你回來了,今天咋這麼早?帶了啥好吃的?解放的聲音裏,有著一種歡呼雀躍,一種男人的柔情,一種戀愛中的男人的遏止不住的興奮。有著曾經讓我久違了的,爛熟於心的,東西。盡管有思想準備,盡管我知道自己該怎麼麵對預料中的結局,可聽到這聲音,我心裏還是一抽,又一抽。
你可沒說讓我帶好吃的,所以我啥也沒帶。我一屁股就坐在了解放那張單人床上,我認為無論什麼結局,目前那還是我最應該坐的地方。
解放抬起頭,吃驚的臉突然紅了。解放的神情,突然不知所措。解放的背,似乎也在瞬間裏,縮了下去。我笑了一下在心裏說,解放還是老實啊。
我放下包,搶過臉盆去外麵潑水。
解放喊道,爐上水壺裏有熱水。接著腦袋上滴著水伸出來解釋,公社灶房裏現在沒人,隻能沾鄰居一點光了。
然後,我就明白了一半。其實未進屋時我就已經發現,那個,小小的蜂窩煤爐,擱在解放與隔壁房間中間的台階上,爐門口,對著那個房間,爐口下盛爐灰的鐵簸箕,也對著那個房間。這說明爐子是那間屋子主人的。而且,是個女的。因為那爐子,擦得明光鋥亮,小簸箕裏也沒有積攢爐灰。爐子旁邊牆上,一排三個釘子上,掛著爐鉤、火鉗與鐵鏟。不是女人,不會如此整齊精細。
那屋子門簾是白底粉紅條子的床單布,以前,這裏掛著與解放門上一樣的白門簾,上麵印著坡底公社幾個字。我記得下車時走過這排門麵房,那塊掛著縫紉鋪牌子的屋子,也掛著同樣一塊門簾。無疑,這是門麵房的後門了。多好的條件啊,那年高揚房間如果是如此格局,自己還會被他妻子鳳茹堵在房間跑出不去麼?
一個下午,無論解放找怎樣的借口,比如,我先去衛生院給老中醫打個招呼,省得明天排隊。比如,我去街上買兩個餅子,食堂是兩頓飯,晚上沒有飯的。我都沒有讓他走出房門半步。你急啥?我記得老中醫明天正好坐專家門診,沒幾個人舍得多花兩塊錢掛他的號的。我這兜子裏帶著饃饃,夜裏借你這鄰居爐子熬點湯就行了,不用買吃的。直到,直到院子裏傳來腳步。直到,銀鈴般的聲音一下子撞進門,潘老師你看我今天帶什麼了,保準是你沒有吃過的。
聲音嘎然而止,仿佛被坐在床上的我,被我臉上的笑容,砸了回去。
快進來小師傅,讓我看看你那好吃的究竟好吃不好吃。我笑得一臉燦爛,屁股卻紋絲未動。潘老師快給客人搬凳子啊。我該怎麼稱呼你?
我,我叫招弟。我,我沒有想到,你,姐你來了,我,我拿給你,你等著。手忙腳亂。心亂意亂。在竹籃裏一陣撥拉,從籃底撥拉出,一包蓖麻葉子裹著的,幾個黍子麵坨坨。
還真是好東西,多少年沒有吃過了,解放真有口福。來,快吃快吃,還熱著呢。不是小師傅一層又一層地裹著,還得在油鍋裏熱,不然不好吃。說著我遞給解放一個,然後去洗臉盆洗手。
我知道,趁著我低頭洗手,解放在用表情跟招弟急切地說話。然後,沒等我抬頭,招弟就說,姐你也嚐一個,我先去趕活了。然後就是,旁邊開門鎖的聲音。然後就是,門啪地一聲關上。然後我又看到,解放的身子隨著門響,哆嗦了一下。
那個坨坨,有些地方叫油炸糕,必須要有黍子麵,有小石磨,有雞蛋來做皮子。裏麵的餡要把棗蒸了,棗核擠了,核桃仁去了皮,芝麻炒熟,蜂蜜炙了,把青紅絲和這些料揉在一起,才能用皮包餡,才能下油鍋文火炸,炸得裏熟外黃,才能算做一道,年節時的好點心。現時的人就是有那個料,也沒有那個耐心。況且,黍子產量低,已經多少年沒人願意種了。可見這小小坨坨,讓這踏縫紉機的女子招弟,費了多少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