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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你以為他隻是認錯了路。
如果真的隻是認錯路,那倒還說得過去。不見人跡的戈壁灘本來就沒有什麼正經的路,又寬又深又清楚的車轍就算大路,又窄又淺又模糊的車轍就算小路,連你有時候都會被那些深淺不一淩亂不堪的車轍弄迷糊,何況他這樣一個還未單放的新司機。
車被你開到哪兒來了?不是叫你跟緊老趙的車嗎?你很不高興地衝他嚷,你給我咋跟的?
他紅著臉看你一眼,他與你的目光相遇,仿佛以卵擊石。他立刻慌張地轉回頭。你看見他嘴唇輕動,似乎說了句什麼,可聲音全都淹沒在了卡車引擎的轟響中。他顯得很緊張,大約是怕你收拾他。估計你很想收拾他一頓。你明明看著車駛入阿拉善右旗地界之後才小睡了那麼一會兒,撐死也就二十分鍾,睡前你還專門叮囑他要跟緊老趙的車,千萬別跟丟了,可等你醒來時,老趙的車已不見了蹤影。要是前幾年在戈壁灘上把車跟丟了,那基本上別想再找到。不過現在好辦多了,用車載電台和剛配發的GPS很容易搜索到老趙的方位,所以你並不準備為此大發雷霆。
但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樣。你拿起話筒正要呼叫老趙,不經意間一眼就掃到了前方不遠處那塊塗著紅漆箭頭的灰色大石頭。這塊石頭看著似曾相識。你覺得奇怪。眼熟卻想不起來為何眼熟。你犯著嘀咕。然而就在卡車從石頭旁駛過的那一瞬,你腦中關於昨天曾從此經過的記憶片段終於被成功引用。
你猛一腳踩死了副刹車。你的身體因慣性而大幅度前傾,輪胎與戈壁灘上的碎石劇烈摩擦發出粗魯的聲響,整台卡車立刻被車輪揚起的浮塵籠罩起來。沒等車停穩,你手裏那支大號改錐的紅漆木柄已經狠狠擊中了他握著方向盤的右手背。
啪!
一記脆響。聲音大得連你都有些吃驚。他身體應聲哆嗦一下。你熟悉這改錐的用法。隻消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改錐扁平的金屬末端,然後不動聲色地抖動一下手腕,那粗大的木質錐柄便會在空中劃出一個積蓄勢能的弧,沉重又準確地落在你需要敲打的手背上。錐柄上那一條條木棱紋和手背上那幾根細骨頭碰在一起,往往會產生大量後勁十足的痛。對此你感同身受。但他沒鬆手,也沒吱聲。這反倒讓你的心微微皺了一下。
你清楚地記得這是你帶他複訓一個多月以來,頭一回用改錐敲打他。此前你隻使用語言敲打。究竟是用語言還是用改錐敲打因人而異,而你一定覺得他適於前者。從這一點來講,你對他確實非常仁慈。你之所以很少動用改錐,是因為這東西總會讓你想起當年老趙帶你複訓時的情形。那時候老趙經常用改錐敲你。特別是剛剛上路那幾天,你的右手背被老趙敲出一片久久不肯散去的淤青,麵積和色彩跟衛生隊外號“小蜜蜂”的護士給你輸液時紮出來的效果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段時間你隻要一用力握方向盤右手就會默默哀嚎,所以你很想去找連首長告老趙一狀,說他對你打罵體罰什麼的。你甚至還考慮到可以現場伸出右手向連首長出示這如山鐵證。可有一回連長真的問你手背上的淤青是怎麼回事時,你卻連想都沒想,張嘴就說是你自己不小心碰的。你回答完之後又有點後悔。顯然,你並不知道自己的舌頭到底在聽誰的使喚。你當時還以為連長會繼續問你這種顯然並不常見的淤青究竟是在哪裏碰的,而你還沒想出一個好答案。可連長沒有再問,他隻是看看你,然後笑眯眯地走了。很久以後你才明白,連長不可能不知道你手上的淤青從何而來。在他從一個新兵進化成一個連長的漫長歲月裏,他一定曾被別人用改錐敲打過,當然他肯定也沒少敲打別人。正如所有教練車都安裝了副刹車一樣,所有教練班長手裏都大頭朝上倒攥著一支大號改錐。這種型號的改錐修車時根本用不上,它唯一的功能就是用來修理一切不聽話或者聽不懂話的新司機。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大號平口木柄改錐其實並非一種由金屬和木材製成的工具,而是一個連隊秘不示人的傳統、儀式、圖騰和習慣法。
可到剛才為止,你一直沒用改錐敲打過他。這至少說明了兩點:第一,你一直對他很不錯;第二,你現在非常生氣。此外,還透露出你其實並不喜歡改錐,雖然你也擁有一支。你原本設想在他單放之前都不用改錐敲打他。如果一個未經改錐修理的新司機竟然能成功單放,那麼一定會成為一個革命性的事件載入連隊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