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1 / 2)

自然與人工各占地位

詞尚自然固矣,但亦不可一概論。無論何種文藝,其在初期,莫不出乎自然,本無所謂法。漸進則法立,更進則法密。文學技術日進,人工遂多於自然矣。詞之進展,亦不外此軌轍。唐五代小令,為詞之初期,故花間、後主、正中之詞均自然多於人工。宋初小令,如歐秦二晏之流,所作以精到勝,與唐五代稍異,蓋人工甚於自然矣。宋初慢詞,猶接近自然時代,往往有佳句而乏佳章。自屯田出而詞法立,清真出而詞法密,詞風為之丕變。如東坡之純任自然者,殆不多見矣。南宋以降,慢詞作法,窮極工巧。稼軒雖接武東坡,而詞之組織結構,有極精者,則非純任自然矣。梅溪、夢窗,遠紹清真,碧山、玉田,近宗白石,詞法之密,均臻絕頂。宋詞自此,殆純乎人工矣。總之尚自然,為初期之詞。講人工,為進步之詞。詞壇上各占地位,學者不妨各就性之所近而習之。必是丹非素,非通論也。

填詞須講字法句法章法

填詞即舍律而論文,亦正難言。意境神韻無論矣,字法句法章法,一毫鬆懈不得。字法須講侔色揣稱,句法須講層深渾成,章法須講離合順逆貫串映帶。如何起,如何結,如何過變,均須致力。否則不成佳構。

作詞須立新意

作詞之法,造意為上,遣辭次之。欲去陳言,必立新意。若換調不換意,縱有佳句,難免千篇一律之嫌。

意貴清新境貴曲折

詞以意境為上。但意貴清新,境貴曲折。若換調不換意,或境表麵一層,則一覽無餘,一二讀便同嚼蠟。

陳言務去

陳言務去,乃詞成章後所有事,非所論於初學。初學縛於格調,囿於聲韻,成章已不易,遑論及此。楊守齋言,詞忌三重四同,去陳言自是其中一事。但好語都被古人說盡,欲其不陳甚難。惟有立新意、造新境,庶可推陳出新耳。昌黎標此義以論文,其集中未見陳言盡去,亦可見茲事之不易矣。

小令首重造意

小令猶詩中絕句,首重造意,故易為而不易為。若隻圖以敷辭成篇,日得數十首何難。作小令,須具納須彌於芥子手段,於短幅中藏有許多境界,勿令閑字閑句占據篇幅,方為絕唱。如太白憶秦娥,即其一例。此詞一字一句,都有著落,包念氣象萬千。若但從字麵求之,毫千裏矣。善學之,方有入處。

治小令途徑

自來治小令者,多崇尚花間。花間以溫韋二派為主,餘各家為從。溫派稼豔,韋派清麗,不妨各就所嗜而學之。若性不喜花間,尚有二途可循。或取清麗芊綿家數,由漱玉以上規後主,參以後唐之韋莊,輔以清初之納蘭,此一途也。或取深俊婉約家數,由宋初珠玉、六一、淮海諸家,上溯正中,更以近代王靜庵之人間詞擴大其詞境,此亦一途也。

慢詞與小令作法不同

慢詞與小令,不獨體製迥殊,即文心內容,亦一繁一簡。文心何物,換言之,即意匠也。詞境之構成如何,全視意匠之工拙。設喻以明之。小令如布置庭園一角,無多結構,奇花異石,些少點綴,便生佳致。慢詞則不同,如建大廈然,其中曲折層次甚多,入手必先慘淡經營,方能從事土木。若枝枝節節為之,外觀縱極堂皇,內容必破碎不成格局。小令隻要些新意,便易得古人句。作慢詞,全篇有全篇之意,前遍有前遍之意,後遍有後遍之意。故運意時,須先分別主從,庶詞成後聯貫統一,脈絡井然。慢詞與小令之文心既繁簡迥殊,構成之辭章即因之異色,而作法亦因之截然不同矣。

詞賦少而比興多

詞尚空靈,妙在不離不即,若離若即,故賦少而比興多。令引近然,慢詞亦然。曰比曰興,多從反麵側麵著筆。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便是從正麵說。至何者宜賦,何者宜比興,則須相題而用之,不可一概論。慢詞作法,須講義法,與古文辭同。古文用筆,有正反側。然有時何嚐不用正筆,亦在相題用之。宜用反側,即用反側,宜用正筆,即用正筆。此例詩詞古文中甚多,故曰不可一概論。

小令慢詞各有天地

小令以輕、清、靈為當行。不做到此地步,即失其宛轉抑揚之致,必至味同嚼蠟。慢詞以重、大、拙為絕詣,不做到此境界,落於纖巧輕滑一路,亦不成大方家數。小令、慢詞,其中各有天地,作法截然不同。何謂輕、清、靈,人尚易知。何謂重、大、拙,則人難曉。如略示其端,此三字須分別看,重謂力量,大謂氣概,拙謂古致。工夫火候到時,方有此境。以書喻之最易明,如漢魏六朝碑版,即重大拙三者俱備。輕清靈不過簪花美格而已。然各有所詣,亦是一種工夫,特未可相提並論耳。如以作小令之法作慢詞,以作慢詞之法作小令,亦猶以習簪花格之法習碑版,以寫碑版之法寫簪花格。反其道而用之,必兩無是處。